会场的正前方,黑布垂落,七副覆盖着鲜红军旗的棺木一字排开,肃穆庄严。
每副棺木的正前方,皆端正立着一张披挂黑纱的烈士遗像——七张年轻迥异的面孔,在黑白相纸上定格成永恒。
这是六二四部队为近期牺牲、运送回后方的将士,举行的又一次集体追悼会。按照前线的惯例,遗体不便久存,牺牲的战士们会被分批送回,部队则定期为他们集结,举行最后的告别。
黑压压的人群在台下肃立,政委念悼词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带着沉重的回音:“……他们,是六二四部队近期的又一批损失,是祖国永远不会忘记的英雄儿女!”
孟呦呦站在人群之中,定定注视着前方。身后有位母亲牵着个点大的小男孩,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还不晓得前面摆着的那几张照片意味着什么。
“妈妈,”小朋友清脆稚嫩的声音飘进孟呦呦的耳朵里,与周遭严肃沉闷的气氛格格不入:“小寇叔叔的照片为什么被摆在前面呀?”
听完整句话,孟呦呦麻木已久的内心居然浮过片刻的波澜,是一种凭空生出的、不知所名的庆幸——照片上的那位,还好只是你的叔叔。
母亲半弯下腰,一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耐心回答道:“因为小寇叔叔是军人。军人如果有一天牺牲了,大家就会像现在这样,把他们穿着军装、最有精神面貌的一张照片摆在礼堂里,举办一个很郑重的仪式,让他们的亲人和朋友可以好好告别。”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眨眨眼。这个年纪的孩子当然不懂什么是死亡,更不懂什么是牺牲,也自然就体会不到悲伤。
小孩子丰富而活跃的好奇心很快便被前方一组照片上存在的区别所吸引,他轻晃着母亲的胳膊问:“妈妈,那为什么最中间那张照片上的叔叔,身上穿的衣服和别的叔叔都不一样啊?别的叔叔都是穿绿衣服,只有他穿白衬衫!”
这个问题一出,显然难倒了那位母亲,她很长时间都没有发出声音,给出回答。
孟呦呦的目光牢牢攫住照片上男人英气硬朗的五官轮廓——嘴角上扬的弧度,连同下弯的眼角眉梢组合在一起,漾融出几分柔软的气质,将面部线条本身冷峻的基调中和掉不少,显得亲近温顺,与他给人惯常的印象颇有出入。
遥遥透过静置的一方相片,孟呦呦仿佛看到了照相时的场景,鲜活的画面如临眼前,一帧一帧流动了起来,她似乎听到了“咔嚓”的快门声,几乎是同时,一劈晃眼的白光闪过面门……
照相师傅接连拍了几张后,脑袋从遮光罩布里抻出来,冲他俩嚷道:“左边的这位男同志表情不要这么严肃,另外两个人可以坐得再近点。”
于是,孟呦呦朝着左边挪了挪屁股,胳膊挨着胳膊,不忘顺带凑到他耳边小声指导道:“等下要拍的时候,你就在心里寻思点开心的事情,这样脸上自然而然就会有笑意了,也不会显得特别生硬刻意。”
闻言,霍青山看过来的眼神中流露出赤条条的茫然之意。
孟呦呦懂了,索性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进一步给他提供更加详细的辅导:“就比如你可以这样想,啊!我女朋友真漂亮!不仅漂亮还优秀能干,可给我捡到宝了!一想到这是我的女朋友,我就觉得自己命好,心里都乐开了花!”
这时,照相师傅喊他俩看镜头,孟呦呦旋即正过脸去,没顾得上问他到底听进去没有。
等出了照相馆,寒风裹着雪沫子吹过来,孟呦呦缩着脖子翻看刚洗好的成片,意外地发现他居然有几张拍得很不错,笑容十分自然,像是油然于心的愉悦。
孟呦呦两指夹住照片,去挑男人的下巴,语调作怪地拷问他:“老实交代,你拍这几张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按照我教你的那样?”
“你猜?”他伸手稳稳抓住她调皮的手指,指尖裹着暖意,将照片从她手里抽出来,低头去看。
孟呦呦“嘁”一声,也凑过去脑袋一起欣赏,并附加点评:“这张拍得尤其好,你差一点都能艳压我了。”末了,鼻子皱了皱,哼出两声“啧啧”的气音,她有点危机感了呢。
霍青山又被逗乐了,视线从手中的照片转移到身边人的脸上,女孩小巧的鼻尖被风雪冻得红扑扑,模样瞧着甚是可人。他忍不住屈指刮了下,笑着说:“我刚才拍的时候,脑子里就在想……我女朋友怎么这么可爱?”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很久,又好像没多久,那位母亲终于想出了回答:“妈妈猜呀,这张照片很可能对中间的那位叔叔有着特殊的意义。”
回忆戛然而止,孟呦呦循着声源回头望了眼,正要收回时,和小男孩不期然对上一瞬目光。
几秒后,孟呦呦听见那个小男孩明显降低了音量的疑问声:“妈妈,前面那个姐姐好奇怪哦,嘴巴是笑着的,但是眼睛看起来很难过。她怎么了?她……”
那位母亲大概是立刻捂住了小孩的嘴巴,只匆匆敦嘱一句:“别乱说话。”
周围几乎所有人都在哭,有人高声,有人低泣,而她面上表情匮乏,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来参加一个关系浅薄的朋友、或交情过时的旧相识的葬礼,表现得不痛不痒。
就连方才碰见了汪团长,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招呼一句:“小孟也来了。”
没有像安抚其他几位烈士伤心欲绝的妻子、恋人和丧子心痛的母亲那样,开口安慰她。
所以,孟呦呦以为自己表现得很好。
她全程都没有哭,没有掉下一滴眼泪来,甚至想起来的时候还会有意识提起嘴角笑一笑。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不愿看见她流泪,他会不放心。
可为什么,这样一个不过几岁的毛头小子只瞧了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很难过呢?
小屁孩肯定是在胡说八道,孟呦呦想。
身边逐渐有人开始走动,哀乐再次响起,仪式进展到下一个环节,人流汇聚着向前方绕行一圈。
孟呦呦选在这时候退出了礼堂。
没成想,崔妍竟追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叫住他。
孟呦呦停在原地,转过身等待。
崔妍小跑到她面前,气都没喘匀,一上来二话不说,先是朝她深深鞠躬,紧接着闷头道出一句:“对不起。”之后,便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孟呦呦错愕之余,略微沉吟了几秒,大致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她依旧没有正面表达原谅与否,只是平静道:“我想他一定希望你能过得好,所以……我也希望你未来能拥有一个光明美好的人生。”
这是孟呦呦的真心话。
“至于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好好照顾姥姥和姥爷,好好经营自己的人生,生命是特别宝贵的东西。
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很多人的生命每时每刻都处在危险当中,他们拼尽全力想要活下来,却苦于没有机会。
所以,不要再轻易放弃了。”
说完最后一句,孟呦呦没再停留,径自转身离开。
却再一次被身后人叫住。崔妍慢慢直起腰来,凝视着眼前女孩孤伶的背影,开口问道:“那个,仪式结束后,我和姥姥姥爷待会儿要送青山哥去火化场,你要一起去吗?”
孟呦呦没有转身,亦没有回头,她提步继续向前走,畅快回:“我就不去了。”
因为我今天的勇气和力量都已经用完了,不能保证接下来的表现如何。万一功亏一篑了呢?抱歉,我没有信心。
距离越来越远,崔妍改用喊的:“青山哥在留给姥姥的遗书里写,他想去陪林姨,让我们把他葬到南榆山。你以后要是想去看他,不知道地方在哪,可以来找我,我带你去。”
“好,我记住了,谢谢。”风把她的声音吹得很轻,进而又飘散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