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由北向南,已经开到了华中地区。
窗外是黑沉沉的冬夜,偶有手电筒似的昏黄灯光从沿线小站掠过。
孟呦呦躺在上铺,身上盖着的薄棉被带着股淡淡的樟脑味,蓝白条纹棉布枕套上印着「铁路专用」的红色字样。
车厢顶灯早已熄灭,只有过道的地灯泛着昏黄的光。下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对面卧铺的旅客偶尔翻个身,棕绷床垫发出细微的吱呀响动。
孟呦呦还没睡着。
早上出发前,在火车站的情景总在脑海里打转——母亲抓着她的一只手不愿松,父亲穿着藏蓝色中山装,站在一旁帮她拎着行李提箱,男人始终沉默着,一双沉稳的眼睛时不时望向进站口方向的大挂钟。
月台上,母亲又重复了一遍来时车上说过的话:“早上出门前我在你背包里放了一个铝制饭盒,里面是你最爱的猪肉玉米馅饺子,你上了火车,要是饿了,记得早点拿出来吃。”
母女两人面对面站着。正说着话呢,女人的眼眶渐渐蓄出了水光,胡舒兰女士像是浑然未觉,一门心思只顾着念叨:“到了那边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逞强,要遵守纪律,听从安排,有条件的话每个月给妈打通电话回来报个平安,写信也可以……”
还是孟呦呦伸出右手,拇指指腹轻轻抚过母亲眼角,拭去那处温热的潮湿。
这个动作让胡舒兰女士突然别过脸去,腾出一只手往脸上胡乱抹了抹,几秒后重新扭过头来,追问道:“我说的这些,你都记住了吗?”
“妈,我都记住了,你放心。”
母亲指尖的凉意透过掌心传递到孟呦呦的皮肤。
犹如除夕前夜的那个晚上,胡舒兰女士敲开了她的房门。母女俩躺在一张床上,暖烘烘的被窝里,母亲的手却是凉的。
胡舒兰女士陪她睡了一夜,期间只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吗?”
孟呦呦先是条理清晰地列举自己的优势:“妈,我之前在番州市的时候考过红十字战伤救护员证。而且我大学期间主修的就是Y国语,除此以外,我毕业论文的研究方向正好是Y国北部方言谱系,为此还深度调研过三个主要部落的方言变体。”
孟呦呦的意思很明确——她的技能具有不可替代性。
胡舒兰女士听懂了。整个外交部放眼望去人才济济,若论Y国语科室里头的几十号人,无一不精通Y国国语,但掌握当地方言体系的却是屈指可数。
胡舒兰女士虽然已经退居二线,但毕竟在外交与翻译领域干了大半辈子,自己的娘家又是将门,自然深知在战场上掌握当地方言对破译敌方情报的重要性。
就拿当年悉心栽培她的老领导的原话来说,那就是“有的时候在战场上啊,一个能听得懂方言的翻译,抵得上一个侦察连。”
短暂踌躇片刻,孟呦呦又将因为自己一次考虑欠周的举措,断送了一个年轻的新兵才刚刚启程的职业生涯这件事,讲给了母亲听。
她对母亲说:“妈,我总觉得,因为我的原因,导致一个骨子里流着热血的战士没办法冲在前面,站在他最想占据的岗位上,那就得有另一个人顶上去发挥作用,要不然这是一种损失。”
当时的胡舒兰并没有接话。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孟呦呦睁开眼,发现房里只有她一个人,母亲已经离开了她的房间里。
年初三孟呦呦就要回去值班,到了单位才知道,父亲并没有打出去那通电话。
孟呦呦心中清楚,一定是母亲帮她说服了父亲。至于胡舒兰女士具体跟孟正平说了什么,孟呦呦不得而知。
孟父曾评价过妻子——性情坚韧,格局宽广,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孟呦呦对此十二分的认同。
但这一刻,母亲指尖的冰凉唤新孟呦呦原有的认知——胡舒兰女士只是将自己脆弱的那一面藏了起来,用尽她全部的能量,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刚强的母亲和贤能的妻子。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同时也是个脆弱的女人。
……
孟呦呦一行人在抵达战区后,首先被安排在县郊指挥所进行为期两天的战前适应性训练。
在此期间,他们完成了敌情简报的全面学习,接受了系统的战区安全培训,并通过了严格的战地生存能力考核。
随后,根据前线指挥部的部署安排,他们被编组分批乘坐经过特殊改装的伪装卡车,向各前沿观察所机动转移。
运输途中,车辆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剧烈颠簸,老旧的车厢钢板不断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由于装载了大量前线急需的后勤物资,车厢内仅剩不足三分之一的空间供乘员使用。
孟呦呦贴壁蹲在厢尾,车厢内一共有八个人,两个翻译员,两名军医,一名心理疏导员,一名雷达技术员,另配备两名持枪步兵护卫。
和孟呦呦分到同一个前线观察所的同事叫肖白,男人蹲在孟呦呦旁边,定定注视着手腕上的那根红绳发呆。
孟呦呦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旁听着车上的两名军医细声核对着这一批医疗物资的明细。
炮弹来得毫无预兆!
一声尖锐的啸叫撕裂空气,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卡车猛地一震,像是被巨人狠狠踹了一脚,孟呦呦的头重重撞在弹药箱上,眼前炸开一片金星。
“炮击!是炮击!”车厢里有人喊。
厢内瞬间乱成一团。所有人紧急抓住周身任何可以抓稳的东西。孟呦呦的耳朵嗡嗡作响,但炮弹出膛的尖啸仍在持续——第二发、第三发接踵而至。
最近的爆炸点距离技术人员所在的卡车不足二十米,气浪掀起的碎石噼里啪啦砸在车身上。
车外已沦为炼狱。
燃烧的卡车残骸横在路中央,浓烟翻滚着遮蔽了视线。公路两侧的甘蔗地里,突然跃出十几个披着伪装的身影,冲锋枪喷吐着火舌。子弹“叮叮当当”地凿在车厢铁皮上,像一场致命的冰雹。
司机老樊近一年来常开这条补给线,经验丰富,一声“坐稳了!”的怒吼从驾驶室传来。
他猛打方向盘,卡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轮胎在泥地上打滑半圈,像头负伤的野兽般蹿下公路。
孟呦呦透过车厢缝隙看到,他们正冲向不远处的一片废弃民房——那些低矮的土房早已无人居住,门窗空洞洞地大张着,如同一张张无声呐喊的嘴。
这一带处于双方最近交火的缓冲地带,炮火频繁光顾,居民早在几个月前就撤离了。但空置的房屋反而成了天然的掩体——墙壁厚实,结构坚固,有些甚至还保留着居民临走前堆砌的防弹工事。
卡车狠狠撞开一道半塌的土墙,在院子里刹住。
“快下车!所有人分散隐蔽!”其中一个步兵大声指挥道。
司机老樊踹开车门,子弹立刻在脚边溅起一串泥花。步兵班长第一个跳下去,转身拽住踉跄的雷达技术员:“往有铁皮加固的房子里钻,屋子里大多会有村民自建的防空洞,找到后赶紧躲进去!”
孟呦呦跟着肖白冲向最近的一间土房。屋顶的瓦片早已被炮震落大半,但门框上钉着厚厚的轮胎胶皮——这是居民撤离前最后的防护措施。她刚扑进屋内,就听见外面又一声爆炸,气浪掀起的尘土从门洞灌进来,呛得她直流眼泪。
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谷袋,上面还留着几个清晰的旧弹孔。肖白一把拉住她,两人滚进角落的地窖。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几只受惊的老鼠,这里的原住民显然已经换了一茬。
这座被战争掏空的村庄,此刻却成了他们唯一的避难所。
然而警报并未解除,危机正在进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