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首都已入秋,银杏摇落满枝金箔,梧桐褪散半树赭褐,枫叶醉透一脉霞红。
城南的部队大院,地址略偏远,孟呦呦倒了两趟车才找到地方。
近期总参谋部联合外交部预计在月中举办一场国际军事交流活动,孟呦呦负责同声传译的环节。她收到纸质发言稿后,在对其进行初译的过程中,遇到了许多难以把握其准确含义的专业军事术语及理论。
隔行如隔山,与总参谋部沟通反馈后,这位首长邀请她到家里来沟通细要。
孟呦呦向大院门口的警卫员出示了工作证件和单位受函后,得以顺利通行。
眼前纵横交错的柏油路上,铺满银杏与梧桐的枯叶,被往来车辆碾出细碎的金褐色纹路,像撒了满地的碎铜箔。
主干道两侧是典型的苏式建筑——灰砖砌就的四层筒子楼整齐排列,至今仍保留着尖顶坡屋与雕花廊柱的设计,砖墙上枯败的爬山虎卷须在风中簌簌颤动。
拐进一条连接主干道的岔路,孟呦呦盯着墙上褪色的搪瓷牌,上面标着“生活一区三栋”的红字。
首长家住在“生活五区七栋”,孟呦呦凭着经验往西北方向走,以为这里和自家住的机关大院一样,楼栋按顺时针排列。
走着走着,直到路的尽头出现一堵爬满野蔷薇的砖墙,才惊觉不对。
她迷路了,孟呦呦一向方向感极差,是个路痴。
她只能凭借着记忆往回走,兜兜转转,停在路边歇了会儿,正垂头丧气地踢着脚下石子之际,一抬头就看见了迎面朝她走过来的单牧宸,两人分居道路两侧,四目相望,神情皆诧异。
片刻后,单牧宸小跑了过来,在孟呦呦面前站定,问:“你怎么在这里?”
孟呦呦难得有些尴尬,讪讪笑着:“我来这里找人,但是……迷路了。”说话时,眼睛落向对面人的肩头。
“你找谁?”
孟呦呦报了那位首长的名字和军衔。
男人嗓音带笑:“巧了,就住在我家附近,我带你过去。”
两人并肩而行,单牧宸走在路的外侧,没话找话似地问了几句她来这边做什么。
“有个发言稿件需要翻译,和首长约好了在他家里商讨细节。”
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两个人都不太自在,自上次剧院一别过后,他们没再联系过,这次突然在路上碰到,谁也没找到合适舒服的相处模式,挺别扭的。
“你还挺容易迷路。”单牧宸突然这么一句,评价道。
这句话让孟呦呦想起了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她在胡同巷子里迷了路,又怀疑被人尾随,误打误撞闯进了他爷爷家。实事求是地讲,如果没有那一次的巧遇,他们之间的交集只会止于孟正平把他带回家里做客的那次。
怎么不算是一种缘分?
一时之间,孟呦呦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在她垂眸思考的间隙,两人拐了个弯,单牧宸及时出声打破僵冷气氛:“你看,就是那一栋,严首长的家。”
孟呦呦顺着身旁人手指的方向抬眸望去,竟对上了一双站在门廊平台上的幽邃黑眸,那么的毫无预兆,那么的猝不及防,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放眼望过去的一瞬间,会在这里看见他。
“呦呦”,单牧宸向后退回一步,询问道:“怎么了?”
孟呦呦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没什么,走吧。”
廊台上的男人定定站立,望着台阶下的一对男女肩并着肩朝着这边走近,再走远。
……
孟呦呦和首长待在书房商讨了近三个小时,从书房出来,下到一楼客厅才发现外面天色已黑。
首长夫人见两人下来,忙吩咐着布菜上桌。
孟呦呦拎着包同首长和首长夫人告辞,首长夫人热情挽留她一起坐下来吃完晚饭再走。孟呦呦一再婉拒,表示这篇稿子她明天上午就要交上去给组长复核校对,她得抓紧时间回去赶工。
听此,首长夫人也不好再做挽留。
从首长家出来,道路两侧的路灯依次亮着,橘黄的光晕在柏油地面上圈出一圆温暖的怀抱。
首都的初秋,昼夜温差大,早晚凉气重。譬如此刻,孟呦呦觉得肩背有些冷,她下午从单位出来的匆忙,包里没装薄外套。
首长家位于这条小道从头向后数的第七栋,孟呦呦沿着道路向前走,经过第二栋房子的时候,刻意加快了脚步,说她是用的跑的也不为过,仿佛对什么东西避之不及。
明明这栋房子门前的廊台上空无一人,大门紧闭,她看不见里面,里面的人也看不见她。
就在这时,不知道从那窜出来一只流浪狗,体型娇小,浑身脏兮兮的,冲着孟呦呦汪汪狂吠。
孟呦呦被吓得不轻,她生性几乎是惧怕任何带有攻击性的动物,狗也在内,更何况她还对狗毛过敏。
后世的孟呦呦一直觉得出门遛狗不牵狗绳的行为可以位列缺德行为之首,比乱扔垃圾还要可恶百倍。她通常在路上看见了狗都会绕着走,退避三舍,但凡有狗靠近她半米以内,孟呦呦的寒毛都要立起来,怕得不行。
眼下的这只花狗也不知道怎么的了,硬是一直追着孟呦呦不放,吐着舌头的脑袋一度往孟呦呦脚边凑。
孟呦呦感受到裸露在外的脚踝被什么黏糊糊的毛发蹭了下,顿时惊慌无措地就近跳上了路边的一个圆球石墩,她当真是害怕极了。
那只流浪狗的身高体型不够,再加上球形石墩的体积较大且表面光滑,小狗前腿趴着石墩壁尝试过几次发现上不来,只能守在石墩下,绕来绕去,期间没停止过对孟呦呦的吠吼恐吓。
它不离开,孟呦呦就没办法下来,但是球顶弧形弯曲,她缩着身子,靠脚掌心用力才得以抠在上面,很费劲。刚才被狗追着跑的时候,不小心还跑掉了一只鞋子,右脚光秃秃的。
没一会儿脚底板就开始发酸。
孟呦呦觉得自己在上面坚持不了多久了,但下面的那只狗叫得越来越凶,齿牙大张,不停地往外喷出唾沫星子。
脚酸,腰酸,眼睛也越来越酸。
石墩立于一桩路灯旁,灯源的光圈投射而下,倾泻在石墩上女孩瑟瑟的纤弱身躯上,周身泛着莹黄。
背后有急促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孟呦呦听见了,内心的无助顷刻间消散了些。但她蹲在圆滑的石墩上,不好转身。
察觉到头顶的光线被一抹高大身躯遮挡住,从后方而来。视野里,眼前的地面上出现一席黑影,宽大颀长,完整地笼罩住她的影子。
孟呦呦看见,面前这只刚才还气焰嚣张的“恶狗”,似乎仰着脑袋往她身后望了一眼,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从一只狗的眼睛里看见了类似于迟疑的情绪。
仅一秒过后,那只“恶狗”就迅速掉头跑远了。
狗走了,她安全了,但是孟呦呦依旧没有从石墩上下来,也没有转过头去感谢那位“好心的路人”。
而是一动不动,维持着先前的姿势。
就在刚刚,孟呦呦悲哀地发现,她居然连他的影子都可以一眼认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