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渐远,常家的人被支开去了相反方向的巷子。
水光捂嘴的手放下,但没开口说话,只焦急地轻拍了山月的手背,再指了指平屋的蓬门,最后拍了拍自己胸脯,动作来回做了三趟,意思很明显:先走,他们要的是我!
做完动作,水光眼眶里裹着泪,陡然如泄了气,双肩向下一捺,神色大颓:她压根不需要看姐姐的回应,就知道不可能。
姐姐不可能撇下她逃命。
十年前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
水光颓废不过一瞬,立刻挺直腰板打起精神,抬起脑壳找生路。
水光环视一圈,绝望地发现:并没什么生路。
四下漆黑,平屋与平屋连成一片,屋檐挨着屋檐,但地下却隔着院落与篱笆,无法顺畅地从中隐蔽穿行。
她们如今所在的平屋久无人居,年久失修,躲在门板后亦是徒劳——外面有两对不同的脚步声,围着声东击西的小石块来回走动,正在认真搜寻着姑娘们的踪影。
水光看清形势后,扭头看向姐姐,却见山月极为平静地抬起下颌,素来平静无波的眼眸中,透露出清晰的决绝。
水光脑后闪现出一抹明了的白光。
“我出去引开视线,你们向东走。”山月声音压得极低:“去海岸与落风汇合,撑到薛...撑到你姐夫来,便算是得救了。”
破屋之中有蝉鸣。
水光脑中空空,只知死死抓住姐姐的手,使劲摇头:不要!不要!不要!
都是她的错!
全都是她的错!
是她莽撞!是她没有成算!是她自以为是!她以为凭借小聪明就能抗衡这群人!她以为将常豫苏送进京兆尹,照着大魏律来干就算完了...谁知,律法约束惩戒的人,从来都不是如常豫苏一般的这群人!
她太天真了。
人要为自己的错误买单。
水光憋着一口劲儿没哭:若要引开视线,也该她站出来。
水光趁山月不备,朝前迈出一步,刚预备躬身撒腿向外跑,却被一只手猛地拽住了手腕!
水光回眸。
是姐姐身侧那个一向沉默的小姑娘。
“你们躲在此处,切莫轻举妄动。”小姑娘名唤秋鱼,如今双目灼灼闪着亮光:“我...我习得几天功夫,我将他们引到海岸边寻落风——我有把握全身而退。”
山月眸子转向秋鱼,微微眯起眼睛,似在斟酌其人来意。
“我只为报恩,从来无恶意。”秋鱼身躬背佝,像一道影子,存在感极低:“柳姑娘,你信我。”
秋鱼无需山月表态,话音刚落,便见其身形一拧,抓住平屋的柱子,速度极快向上一蹬,便如拖尾的流星一般窜上房梁,又自烟囱钻出屋顶。
透过窗棂的缝隙,山月见秋鱼身形极其敏捷地在屋檐上闪身跳动,目光只能抓住其仅存的残影。
“在上面!”
“在屋梁上!那娘们会武艺!”
“追!追!”
秋鱼被人发觉后,脚下的动作反而慢下来,待常家的暗卫蹬步上梯后,再次晃动身影,速度极快地在屋檐上“回”字形向东边奔去!
秋鱼...身手很好!
绝不是她口中的“习过几天武艺”!
山月来不及细想,趁势揪住水光向里屋碎步缩匿。
东边的海岸窜天的黑雾渐渐小下去,救火的人们,端着盆、盅、桶三三两两结伴归家。
姐妹二人屏住呼吸,躲在破屋干草堆中。
人多起来,她们就能混迹于人群中,逃出去。
山月这样想。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海,便有一团嫣红嫣红的火拥入余光之中!
有团火,燃烧在破屋外的墙角,没一会儿便沿着墙角的苔藓吻上了木制的房梁!
山月瞳孔瞪大,猛地扭头。
破屋外,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一闪而过,那身影似乎执着一支长长的火棒。
常豫苏,是常豫苏,常豫苏并没有追上去!
“滚出来吧。”声音在燃烧的火势里中气十足,回荡在黑黢黢的平宅街巷中。
身影来回踱步。
火把向下,挨个点燃墙角的苔藓与散落在街面上的草头。
“魏司簿,我晓得屋梁的人不是你——你要有这个身手,一早就跑掉了。”
常豫苏在火光中来回转动,探身四处找着:“出来吧,你要是不出来,我就把秋水渡的房子呀、路呀、人呀,全都烧光掉——你出来,好好挨我的杀,我放你一条全尸,咱们的恩怨也就算了结了。”
水光后槽牙紧紧咬住,浑身发颤。
山月畏火。
而此时,燃烧的火苗,就在她目光所视之中。
火。
火!
火太可怕了!
火,就像一个身藏万般绝技的憨汉,做事没有脑壳的,空有一身绝世武功,却一视同仁的莽撞,所到之处,无论好坏,全都将失去生机。
托薛枭的福,薛南府的灯笼全都罩着琉璃瓦,她已很久很久未曾直视过这如梦靥般可怕的烈火了。
身在熊熊火势之中,她却陡然发觉自己内心并未升起一丝恐惧!
反而是平静。
一种首尾呼应的平静。
眼前,福寿山的大火,与如今还未形成燎原之势的星星点点,交错辉映。
山月深吸一口气,低垂下头,紧紧闭眼。
秋水渡的海岸码头,距离此处,脚程不过半个时辰。
一旦乡民回来。
她毫不怀疑,常豫苏会将目光所及之处的人,屠杀殆尽。
她的复仇,不需要无辜的别人牺牲血肉。
山月袖口微松,一把蝴蝶骨刀落入右手掌心。
蝴蝶刀,实如其名。
刀柄横过来,两柄尖刀,一左一右,如蝴蝶两只翅膀。
山月递给水光一把尖刀,低声:“伺机而动。”
水光眸中含泪,手一横,将尖刀握入掌中。
山月一折身,大步跨出平屋。
缓缓蔓延的火光之中,一个高挑颀长的佳人倩影,低垂着臻首,缓步行于巷道中间。
影子经由火光,投射在青砖黛瓦之中。
长长的、弯曲的脖颈,如天鹅颈一般。
佳人抬头,天鹅缓慢地绝美地展开清冷迷人的面貌。
“常大少——”
佳人开口。
常豫苏猛地回身,便见烈焰灼光之中,一抹清冷如白月的身影,像一朵莲,更似一汪潺潺浮动的清泉在火中蜿蜒伸展!
火光像佳人现世的背景,模糊又浓烈地衬托出鬼魅一般勾人的冷清!
常豫苏目光所有的焦点都在这抹倩影上。
火是杀机,杀机中现身的美人,是带着血的极致诱惑!
常豫苏右腿被那骚贱娘们扎中,一瘸一拐地扶墙靠近。
他仰起头,喉头滚动:“...疯狗的女人...是你...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