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妩媚自然不会阻拦。
她让住持带路，两人沿着护国寺曲折长廊，走过一段石板路，来到后山一座禅意鼎盛的小院。
院中有三个房间，简单质朴。
正中那个，供奉着霍老夫人的往生牌。
禅房檀香浓郁，白烛成排，香案牌位一眼入目，姜妩媚上前上了炷香，便退出房间将空间留给许君君。
姜妩媚站在房外，清晰听见许君君说话的哽咽声，稍一停顿，提步走到禅院门口。
麒麟卫跟着姜妩媚挪步，给足许君君发泄的独处空间。
雨幕成线，姜妩媚站在院门不远长廊下，望着雨幕中的连绵山脉，一脸平静。
身后，许君君声音透过房门破碎飘出，姜妩媚叹口气，却也知道这种事没法劝。
雨滴入地，刚才只是湿润的石板路旁，积起点点小水洼，倒映着灰暗天空跟树影，带着秋色凉薄。
点点寒气浸入皮肤，天色愈凉，担心感染风寒，姜妩媚吩咐麒麟卫去马车将两人披风取来。
可麒麟卫刚离开不久，姜妩媚就听见一道沉稳脚步声由远及近，向着这所禅院缓步而来。
“皇贵妃娘娘？
可需属下将人拦住？”
姜妩媚猜到来人身份，摇头：
“不用，让他过来就是。”
这里本就不是她的地盘，怎么可能拦着原主人不让前来。
雨幕中显出一道人影。
来人身形修长撑着一把墨伞，一身锦袍长衣，墨发高束，露出一张带着细小伤痕，经过战场洗礼的硬朗脸孔，双眼淡漠的踩着满地雨水，就这样突兀出现在转角。
看见麒麟卫等人，来人脚步一顿，眼底闪现警惕，但隔着雨幕看见姜妩媚那张脸后，迅速收敛周遭寒气，迈步朝姜妩媚走来。
“微臣见过皇贵妃娘娘。”
“霍少将军，别来无恙。”
姜妩媚望男人一眼，想起那夜在天启摄政王府光景，眼底一片复杂。
“自从天启回来，微臣还未有机会面见娘娘。
今日碰上，微臣谢过当日娘娘救命之恩。”
站至廊下，霍祁明收伞站立，恭敬行礼，双眼一片清明。
观他状态，似乎已从当日之恨中走出，目光扫过男人当日那柄长剑穿透的伤地，姜妩媚颔首应下，不咸不淡道：
“霍家老夫人对君君有恩，你又对大圣有功，于情于理，本宫都不会眼睁睁看你死在摄政王剑下。”
雨声越发清晰，身后门扉点点控诉声顺着缝隙飘出，霍祁明目光闪动一瞬，不由抬头望向那扇紧闭房门。
霍祁明反应被姜妩媚尽收眼底，她扫霍祁明一眼，压低声音：
“君君在里面祭拜霍老夫人。
自霍老夫人走后，君君心底一直牵挂着老夫人。
今日来护国寺，本也是打算替霍老夫人立一块往生牌位。
不过，主持说你们霍家已经立了一块，就没让君君立。”
断断续续的哭声砸在霍祁明心底，生生将他淬炼坚硬的心脏砸出一条汩汩流血的裂缝。
霍祁明没有说话，握着伞骨的大掌却寸寸收紧，直至手背青筋爆开。
“君君哭了许久，不知还有多久结束。
你若着急，本宫先进去将人带走。”
眼前人站在墙侧一言不吭，要不是看见他紧绷的嘴角，姜妩媚都要误以为霍祁明无动于衷。
半晌，霍祁明终于在似有似无的哽咽声中，艰难吐声：
“微臣不急，待玉和公主出来，臣再进去。”
祖母的往生牌位，他上香诵经多次，祖母在天之灵定知晓他心意。
可她却是第一次来，就让她好好放纵哭一场。
他们两个，见一面少一面。
也不知道，这次是不是两人最后一面。
两个人缘分尽了，哪怕在方寸之地追逐寻找，也终是无法得见。
这是霍祁明刚明白的道理。
霍祁明垂下眼，遮住眼底神色，姜妩媚看不见他表情，无法窥见他此刻心境。
眼前这个男人，姜妩媚替自家姐妹怪过，讨厌过，甚至出谋划策整治过，却无法在此刻继续责怪他。
当初她们闺蜜二人对这个世界浓烈的攻击与恨意，在时光倾轧转换中，全都变成一句道不清说不明的叹息。
霍祁明跟君君，到底缘分太浅。
有些人，有些事，并不是遇上就行的。
两人如出一辙的锋利，不肯服软，到最后将彼此越推越远，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也许，从一开始，两人结局就已注定。
“皇贵妃娘娘，东西取来了。”
此行没有宫女陪同，麒麟卫将披风双手捧上，却不敢离姜妩媚太近。
霍祁明那一句后久久未出声，姜妩媚与他也没甚好说，接过麒麟卫送上的披风就要转入房间去唤人。
她刚转身，身后人仿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出一个问题：
“皇贵妃娘娘，若是当年在护国寺，微臣救下玉和公主，是不是今日一切都会不同？”
若那夜，他在护国寺后山没有犹豫，迎着黑衣人刀锋拼着重伤将她抢回来。
他们之间是不是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也许，在那之后，她依旧会恨他眼瞎，嫌他不够温柔，嫌他不够体谅她的难处。
可他终会在日复一日相处中，察觉眼前人是被他误会的遗珠珍宝，而非之前浅薄认知中的尘世砂砾。
他们会在磨合中相熟、相知、相惜、乃至……相恋，最终成为一对人人艳羡的佳偶。
侍奉长辈，保卫家国，她从医，他从武，琴瑟和鸣，日日如新，是他午夜梦回构筑无数次的画面。
只差当初一个契机。
只差一个从他掌中流走的机会。
后面发生的一切，看似是天意推动，其实是他率先松了手，放弃了她。
短短片刻，霍祁明眼底热气蒸腾，抬头望向姜妩媚，露出一双赤红潮湿的眼，那双眼里翻涌着令人心惊的痛苦。
姜妩媚从没见过霍祁明这模样，寥寥数次相见，他就算跟君霄辰抗衡命悬一线，也没露出过这种懊悔沉痛的目光。
可，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人会留在原地，固执等一个人改变。
也没有人，能定论在时光颠倒后，两人最终会迎来一个怎样的结局。
姜妩媚给不了霍祁明答案。
她也不能给答案。
“可能吧……”
姜妩媚叹息声萦绕在霍祁明耳侧，门扇被人推开发出嘎吱声响，几滴滚滚热泪顺着男人下颚坠入冰冷脏污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