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传来了吱咯一声的机关启动声,闫欣立刻收神,便见到掌事脑袋咔地一歪,垂到了戴着面具的徐昶那边。
“那位大人怎么说?”话语中带着试探。
徐昶脸上的白面具一片空白,高深莫测地回道:“等你们能破了天机阁机关再说。这是大人的原话。”
掌事的面具霎时由谄媚的笑颜转成了怒色。
“这和我们之前说好的不一样,你们不会要变卦吧。”
徐昶立刻换上了笑颜,语调一点没变。
“我们一早约定好,就是为了闫怀谨在天机阁图纸上所藏的机关。是你们没做到预期,你跟他师出同门,连他的机关都破不了,怎能怪到我们头上?”
掌事的声音越发尖利了起来。
“是你们事先没说清楚。天机阁参与的那些工匠,从我登天峰出身的才几个?外界人才芸芸,登天峰也不是精通天下所有机关术。”
徐昶打断了掌事的争辩,笑里藏刀道:“登天峰都解不了,这世上还有谁能破那些机关。……再说了,闫怀谨不是把自己的继承人送到这里了吗?”
“我们对登天峰包庇犯人睁一只眼闭一只,是在帮掌事啊。”
闫欣对这一段毫无印象,但当时的自己确实什么不知道,对很多明摆着的事实总会下一些很想当然的判断。
现在事后回头看,便会发现其实这些东西她应该早就察觉了。
譬如,徐昶不是什么父亲派来的人,而是和掌事勾结,来从自己身上套取天机阁秘密的敌方。
“你就是徐昶选中,来套我身上的东西的人?”闫欣回忆了下,说:“但我记得你那个时候跟我关系并不好。根本没有套我任何东西。”
假‘闫欣’意外地说:“哎呀,想起来我是谁了?我还以为高高在上的仙女不可能记得我这种低贱的凡人。”
闫欣摇头:“你不用这么说话。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很清楚。”
假‘闫欣’冷哼了一声,没再对她继续冷嘲热讽。
徐昶和掌事在这件事上并没有谈拢,或者说两人应该是不欢而散。灯光暗下去时,假‘闫欣’低声念叨了一句,带着一点喟叹。
“该我上场了呢。”
闫欣扭头看过去的时候,对面的光线再次亮起。
她身边却已经空了。
再次亮起的灯光下,‘闫欣’站在徐昶身旁,徐昶几乎整个人都倚在她肩上。闫欣是最知道尸体重量,但‘闫欣’笔挺地立在那,分毫未动。
徐昶问:“如何,想清楚了吗?”
‘闫欣’说:“我将那些秘密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
徐昶压低了声音。
“好处……可太多了,你有足够的能耐,我就会想方设法让你进天机阁。等你进了天机阁,等只有你能操控天机阁里面的东西……那时候,你就是无价之宝。懂吗?”
‘闫欣’的面具变得暗沉了下来,闫欣几乎可以看到她的算计。
她却佯装不明白,说:“我就是个宅子里苟且偷生的小卒子,什么无价之宝,不过就是唬人而已。而且您不是知道那只是我偷来的技艺吗?能不能做得到都两说。”
徐昶的面具上的表情一下子收了,变得森冷了起来。
“这还不简单?会不会来日方长,总有一天能开窍。只要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那技艺不就可以慢慢来了吗?”
这句话一出,闫欣身上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
张朝在她背后冷笑了一声。
“好狂妄的话,徐大人若当真有过这个念头……那这一宅子的人一夜全灭,这功劳得算在他头上吧。”
闫欣没有吱声。
她的视线直直地落在对面的‘闫欣’身上。
脑海中的记忆依旧清晰无比——那脾气极大的姑娘一句‘一件衣服而已,能比人高贵吗?’依旧在她胸口回荡。
会说出如此铿锵有力话语的人怎会和徐昶这种人同流合污。
‘闫欣’面上的表情在徐昶说出这句话之后,立刻变成狰狞了起来——仿佛在那一刻,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野心和欲望,能立刻扭曲一个人。
闫欣却说不出任何苛责‘闫欣’的话,因为她已经回忆起来了‘闫欣’在宅中如何生活——以她的才干,找到能让自己发挥出一切实力的地方才能活下去。
在这个宅子里,她的结局只有凋零。她唯一的出路,就是被徐昶那样的人,裹挟着往前走。
闫欣以前就不喜欢这个宅子,但从没想过为何宅子里的人不离开。
现在她才明白。
不是不想离开,而是无法离开。
由于世道狭窄,由于天道崎岖。
张朝这时候在后面提醒她说:“表小姐,虽然您听不进去,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这个人未必站在您这边。您要小心些。”
“谢谢,”闫欣道,“你也看出来她会对我不利,对吧。”
这句话并不是在询问张朝是不是有和她一样的感觉,闫欣反而是在期待张朝给出不一样的答案。
张朝沉默了一会,说道:“其实我带惊偶急着来寻你,是我们在来这里之前,半路上接到了元硕盛京传来的消息。”
“他跟天机阁那批偃偶的幕后之人联系上了。对方给了我们一个忠告,”他叹了一声,“务必转告表小姐一件事,古宅中能走出来的人,只有一个。”
闫欣心口重重地跳了一下。
“什么意思?”
张朝道:“我不知道。郡爷说,专门给你的话。郡爷说,可能是指谁想要从古宅内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就得拼个你死我活。”
“郡爷还说您很聪明,不需要我们提点些什么。但在性命攸关上,您一向觉得人命关天。这个想法对您很不利。所以才命我带惊偶过来。”
闫欣对尤乾陵这操心到自己身上的性子实在无奈,她说:“我有那么不靠谱吗?”
大抵尤乾陵也不明白到底在担心些什么,才会自作主张如此多事。但大家都知道他为何会如此,便也不会多嘴些什么,只是沉默着尽量让他不要担心。
“郡爷对自己人一向如此。表小姐您也别太让他操心了。”
闫欣没有回答张朝的话。
以前她在自保上从来不需要别人对自己说什么,自己的性命有多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但这次……
真的不好说。
惊偶敏感地回头看向了闫欣,原本抱紧张朝脑袋的双手,松开了一点。张朝趁机将它从自己脸上拨下来,一手环在臂弯里,终于看清了现在的光景。
他们站在一片灯火阑珊的庭院里,这光景跟早前他们所在的废墟中全然不同。
空气中夹杂了或明或暗的低沉檀香。
他们好像站在虚空之中,周围全是混沌,只能看到不远处有灯火照亮的一处布景为厢房内的光景。
一个带着面具,身形明显是徐昶的人毫无生气地靠在笔挺站着的一个同样带着白面具的姑娘肩膀上。
倘若不是能听到他还在说话,从张朝的角度看过去,那分明两具尸体。
徐昶:“……不过现在也不是下手的时候,闫家现在自身难保,她将来不可能有什么前途了。这种机会不如由你来掌控。”
“你多和她接近几次,能探问到关于天机阁的事,那是再好不过。”
‘闫欣’问:“我的偃术还不够吗?”
徐昶道:“偃术也有擅长和不擅长。她毕竟是闫怀谨的独女,我若是闫怀谨,自己快要死了,必定把最重要的东西交到她手上。”
闫欣惊了下,下意识回忆当时自己跟着父亲进入天机阁后父亲交代过自己的那些话。
‘闫欣’却说:“那可未必,那么危险东西。我若是叔伯大人,一定将秘密尽可能藏在她不可能找到的地方。以免将她卷进危险当中。”
这想法竟然和闫怀谨当初将闫欣送进古宅时说过的话一模一样。
徐昶这时候没有回话。
他像是偃偶遇到了不可预测的意外而坏了似的,发出突兀的吱咯吱咯声——那是偃偶遇到障碍后重新启动调整的声音。
闫欣扬声道:“你前面说出意外会让偃偶运行的逻辑发生不可逆转的破坏,对吧。”
‘闫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片刻后才慢慢地抬起手,只是轻轻一弹,徐昶便像失去了支撑点,整个‘人’稀里哗啦地瘫在了地上。
“不要紧,正好可以转下场了。”‘闫欣’道,“这点小失误不会影响后面的重头戏。”
闫欣知道,接下来就是‘闫欣’真正脱去了她的这身皮,作为另一个自己经历到结局的过程了。
灯光乍然再现时。
‘闫欣’站在她身侧。
闫欣忽然问了一句。
“你明明演的是你自己,为何要穿上我的皮?”
四周安静了许久,在下一束灯光亮起的时候。
‘闫欣’忽然笑了起来。
“你不懂吗?因为我讨厌你。那段和你对的干的日子,我每天想的都是把你拉到我的境地上,让你尝尝我是怎么活着的。”
闫欣不是什么脾气好的人,听到这样的话,按照她的习惯,嘲讽回去都算是自己良心发现了。但她现在却没办法把自己惯常挂在嘴边的冷嘲热讽说出来。
不远处的灯火下,掌事和徐昶挺尸在那。
摆着两人的太师椅挨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