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尧捏着帕子回头一溜烟跑往盘龙碑。独留下徐昶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见到了平南郡王训人的刁钻角度,他也想起了,平南郡王除了他郡王爷之外的另一个身份。
北镇抚司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能在那稳当坐着领头位置的人也不可能是什么乐善好施之人。
他后背冷汗直流,前面他已经失态了一回,幸亏周知尧给他挡下,现下当真是不敢轻举妄动了。
徐昶这边成了一只安静的鹌鹑,尤乾陵反而注意到他了。
“你是周知尧的……”
徐昶一听就知道在说自己,硬着头皮也只敢往前迈出一小步,弓腰垂头小心谨慎地回道:“回郡爷,小官原是周大人手底下的文书,三年前犯了错,周大人不跟小官计较,便将小……的派这儿来代理做个县令历练历练。”
这身份是越说越小,姿态当真快要缩进尘埃里了。
尤乾陵耳力好,不计较他一个大男人说话就跟蚊蝇叫似的。他只顺着徐昶的回话,寻周知尧的错处——这时间掐得可真的好,他要是信了可真就有鬼了。
尤乾陵斜着眼打量他,忽然压低了声问:“既然是周知尧将你派过来,那你可知三年前这儿的县令之位为何让你代理吗?”
他声音本就悦耳,这会刻意压低了便带上了一点诱哄的意味。徐昶只觉得耳尖发麻,心底却在发寒。
平南郡王都这么问了,徐昶即便不知也得知道。
徐昶忍不住抬手擦了一把冷汗,定了下七上八下的心神,心说幸亏他确实知道。
古宅灭门的案子,幸存的嫌疑人莫名死在衙门内,让这个原本可以查清楚真相的案子成了死无对证的悬案。
离开盛京之前周知尧特地吩咐过他,过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好好把这个案子顺一遍。
同时也说了一句。
灭门案不归他们管。既然和他们牵扯不上,弄不清楚没关系,但是那幸存者身亡的缘由一定要给他弄明白。
否则,这案子当真查到最后,要背的锅就一定会落在他们的脑袋上。
所以他一到盘龙镇,首先马不停蹄地把这个案子理了一遍。
结果越理越心惊,越理越是毛骨悚然。
他发现看似清晰干净的灭门大案,里面牵扯的却是整个大魏朝局——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里面出来的人竟然是月前和祭天台有关的贪腐大案罪魁和同案死在天机阁底的死难者。
天机阁底的怨气还没平息,压案子的所谓罪首死在了祭天台天穹鼎内。
前后脚身亡的死者和凶手,案情本就疑虑重重,又摊上这相关的灭门案。
看着能说得清楚的案,仔细一扒开,里面全是一团乱麻。
像他这样的人,在这种局势里面,哪怕是走错了微小的一步,都会被碾成尘埃,一点音迹都将不存。
活物最基础的本能是生存。
他也只是想活着。
三年了,他想了各种突破自己困境的办法,发现唯一能保住自己,让自己从朝臣博弈牺牲品的必死局中逃出生天的办法。
就是自己要找到有让他活下去价值的东西傍身。
比如:古宅案子的真相,或者古宅里那背后足以凌驾世间庸俗暴力的实力——那让曲家祖先能延续千年血脉,活到现在的神技。
——
以平南郡王为代表的这批人,来盘龙镇的目的就是冲着三年前的灭门案来这里,让徐昶更加肯定自己走对了路。
好在这一批人明显不是一条心,光是平南郡王和周知尧之间都有几乎放在明面上的斗,能让人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是对立关系。
他是周知尧手里有价值的牌,但平南郡王也不是他可以忤逆的人。
趁现在自己还有足够的价值,能支撑起自己现下的性命无忧。
该服软的时候就得服软,徐昶迟疑了一会,低下头道:“当时,周大人吩咐小的,来这儿第一件事,便是要查清楚那名幸存者为何身亡。”
尤乾陵没有作声,看上去意兴阑珊,显然这并非是他要的答案。
他到底查到了什么,这才是关键。
徐昶额头手心后背已经被止不住的冷汗浸透了,握紧的双手滑得让人心神不宁。他不停地将心里的话仔细来回斟酌,细细衡量着要不要说,怎么说,说多少才能是对的。
他甚至开始思考,尤乾陵前面冲着周知尧说出的那句看不起北镇抚司的话,实际上是冲着自己来的。
尤乾陵见他凝固在了原地,问:“怎么?不方便说啊。”
徐昶头更低了,拱着的手攥成了拳头。
“小的不敢,周大人都说了,留小的在这儿是特意让小的给郡爷解惑。只是小的愚笨,便想好好整理……如何能清楚地给您表述小的所知的东西。毕竟这案子当真十分复杂。”
尤乾陵是第一次听到这明明白白的案子,从徐昶口中说出来的是复杂。
却和周知尧说的案子有疑虑对上了。
这代表着他确实知道了一些内情,即便因为周知尧他不会说出全部实情,不过来个大概也足够了。
在锦衣卫当值这么多年,最大的收获就是不会偏听偏信。
尤乾陵嗯了一声,说:“还是抓紧些吧。本王没时间听你慢慢道来,就从那幸存者在衙门身亡之后来说吧。”
徐昶弓腰行礼,随后也开了口。
“当时小的查看衙门日志,在衙门宣布人身亡之后,仍派出不少衙役在登天峰附近搜寻。小的召了当时的衙役询问,当时的县令只吩咐他们是为寻找灭门案可能留存有的活口。”
“不过小的认为,他们极有可能是为了搜寻那名逃出县衙的嫌疑人。”
没有证据,这话听起来就很想当然,但尤乾陵认同这点。假如真的是为了活口,前面官衙那给自己官家脸面抹黑的举动——那张宣布嫌疑人死亡的公告就显得多此一举。
“我们办案讲求的是真凭实据,照徐大人所言,到现在还没查清楚那嫌疑人在何方对吧?”
徐昶缩了下脖子,声音都弱了三分。
“是小的无能。”
尤乾陵重新坐在位置上,一只手轻敲着旁边的矮桌,琢磨了半晌后,忽然收了手。
张朝立刻上前。
“爷。”
尤乾陵直接道:“想必徐大人有方向,只不过苦于能力有限。张朝,现在起你就跟着徐大人,徐大人对我们这次来登天峰的目的心里有数,不需要拐弯抹角,有事直接办就成。”
“徐大人若是有什么需要查的,尽管让本王这手下去做。”
徐昶吓了一跳。
他也不眼瘸,看得出来这位站在尤乾陵身后的锦衣卫是北镇抚司中起码百户以上的品级,即便不是,光是京官这个身份,就是能抬手捏死他的存在。
这样的大爷,派给他用?
给他当大爷还差不多,徐昶腿都有些软了,忙道:“小的不过是小地方的县令……哪敢吩咐这位爷……”怕自己显得推迟,他都没敢把代理两个字挂嘴上。
尤乾陵却是没搭理他。
那名叫张朝的锦衣卫利索地跟到了他身后,盯得他脚底生寒,低声道:“徐大人,走吧。”
尤乾陵看着张朝将徐昶盯走了,想着惊偶还在自己随身带着的箱子里候着,也坐不住了,便起身,往盘龙碑那边走去。
周知尧在盘龙碑下墨迹了许久,听到后面的动静近身了,回头看到尤乾陵,立即面露喜色,招呼说:“郡爷,正巧找到了个有趣的东西,想给您看一眼。”
他手里捧着一张纸,快步迎过来,递到了尤乾陵眼前。
尤乾陵迈步过去,侧身往周知尧递过来的纸上挨过去扫了一眼。
周知尧竖了两根手指,点着纸上的题说:“据说这是最后一个上登天峰的答题者答的题,虽然判了错。但其实这题并无对错。我看了不少题目,只这题有点意思。”
盘龙碑是测试登天峰入古宅资格之人的题,大多数的题都和机关相关。只有这题不是。
“别的题你都看不懂吧。”
周知尧正色道:“哎,非也。不瞒郡爷,工造机关周某虽说造诣够不上祭天台建造的那批人,但和工部寻常的官员相比还能站得住脚。只是觉得那些都死板无趣,通些基本逻辑都能答,只是没能耐动手去做。不过,这做题就不一样了。”
尤乾陵看了一眼,见这题下面确实已经有了答案,便问:“周大人看出什么了?”
周知尧一板一眼道:“答题者是个人物啊,民间极少有站在上位者来思考这类问题之人。若是我的话,必定是站在下位者让主子替我们挡灾先。若是郡爷的话,会如何回答?”
尤乾陵道:“本王做事风格周大人不是一清二楚吗?这题要本王说,不管站在下位或者是上位都有两个答案。”
“毕竟人都有无私与私心者之分。”
“比如,本王和您,都能选择上位者去挡灾,但目的想法却是截然不同。”
周知尧知道尤乾陵在损自己,却是半点不恼,还附和道:“所以,题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过看这答题者所言,和您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他盯着尤乾陵,问道:“郡爷您觉得,这答题者……会不会是您认得之人?”
尤乾陵闻言笑了起来,说:“怎么,周大人也想跟本王一块找人?”
周知尧道:“下官时时刻刻都想替郡爷分忧,这荒郊野岭可不比盛京,您在这吃住不好,可养不好身子。倘若又病倒了,回头下官如何跟陛下交代。”
“本王最不喜就是拿陛下压本王。周大人这胆子当真是比天大,不怕本王发飙?”尤乾陵不生气,习惯性地冷哼,也没发作。
只道:“这儿没有陛下拦着本王,本王好歹是锦衣卫,一个没忍住,弄死一两个那是家常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