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雪盘踞在洞穴中,专注炼化着从封印中取回的那部分躯体。
直到第三日,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被自己困在身边的玉笺这几日几乎没有怎么进食。
她仅靠着储物的玉镯里一点蜜饯勉强维持,唇色苍白,整个人都呈现出疲倦虚脱之态,身影愈发单薄。
他强行从炼化中清醒过来,封住体内翻涌的魔气,离开洞穴,去人间为她寻来食物。
玉笺知道他离开了。
她觉得冷,走出阴寒的地洞,倚着一根石柱,缓缓在支离破碎的长廊坐下。
闭着眼睛,耳边只剩下自己微弱的呼吸声。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从睡到醒,再由醒到睡,直到很久之后,洞穴外才传来一点熟悉的寒意。
半梦半醒间,玉笺被人抬起下巴,掐开唇齿。
温热的流食缓缓渡入。
她微微睁眼,模糊的视线里,高大宽阔的身影笼罩着她,让她本能生惧。
又抬着瓷碗含住一口药汤。
阴影便笼罩而来。
男人缓缓俯身,冰凉的唇贴上她的。
魔气特有的寒意逼近,玉笺下意识往后躲,却被一只手扣住后颈,寒意从他的指尖渡过来,瞬间蔓延全身,玉笺顿时动弹不得。
空气中浮动着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口中被强行喂入的流食填满,她快要呛到。
玉笺强行从昏沉中清醒过来,视线逐渐聚焦。
咫尺之间,见雪的竖瞳在黑暗中微微收缩,过分尖细深邃的轮廓看起来很是淡漠,细密的鳞片如冰晶般覆在他苍白的肌肤上,在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古怪的森寒。
他身上的魔气愈发浓重,阴冷的非人感几乎完全掩盖了最后一丝人气。
苍白的皮肤上浮现出更多鳞纹,指节延伸出锋利的骨刺,他转动眼珠看向玉笺的脸,竖瞳里空无一物。
没有温度,没有情绪,甚至像是没有认知。
他像认不出她了一样,没有丝毫温度眼睛看了她很久。
如同猛兽进食前端详陌生的猎物,足足看了半柱香的时间。
出于某种直觉,玉笺没有开口,一动不动任由他打量。
他似乎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回到这里。
这里更像是他的旧巢。
那巢里应该也是属于他的人。
残存的执念驱使着他站在她面前,将带回来的东西喂给她。
见雪立在长廊之外,身形高大,视线微微低垂。
可这里地势极高,他应该是悬在空中,或是以巨尾支撑在地,就这样静静看着玉笺。
良久后,玉笺将手伸出来。
他俯身靠近。
玉笺这才注意到,见雪身上的伤势竟比她昏睡前更为严重。
他苍白的上身布满细小的伤痕,有些甚至还在渗着血。
玉笺不解,见雪这样一个强大的存在,为什么这段时间总是会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凡人细细摸他身上的伤痕,声音放得很轻。
“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他垂眸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没有抵触,任由她将自己带入殿中。
她甚至拉开他的衣袖。
“我看看。”
玉笺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仔细检查那些伤口。
她现在对他这具身体已经很熟悉。
苍白紧实的肌理上,零星散布着几道狰狞伤痕,翻开的皮肉边缘氤氲着细碎金光,像是某种术法残留。
见雪似乎不愿她多看。
拢起衣衫时,玉笺发现,原本遍布他全身的无数缝合线,如今竟只剩下最后一条,横亘在心口处,且正在缓慢愈合,逐渐消失。
“为什么会受伤?”玉笺问。
他眸光微沉。
炼化封印带来的狂躁感,在触及她眼神的瞬间,被某种异样的情绪所取代。
见雪想起来,他今日身上的伤,是因为想早日带一个去人间。
原来他竟是为这个。
他不顾无尽海大阵禁制,强行冲破封印,只为能早日破开魔域与外界的壁垒。
伤口是对抗天罚时留下的,他本可以徐徐图之,却偏要铤而走险,急于求成,没消化好封印就想要破阵,吞并了最后一道封印,想将人间拱手送到她面前。
良久后终于开口,“天族。”
嗓音低哑缓慢,像有薄冰碾过耳畔,引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玉笺一怔。
她听过这个词。
所谓天族,便是传说中的仙人。
画皮鬼说过,天族在无尽海底刻了上万道禁制,为的就是镇压魔域。
“他们怎会伤到你?”
可再问见雪就不说话了。
凡人进食后就困倦。
玉笺不自觉地往见雪身边挪了挪,将身子轻轻倚靠在他臂膀处,动作做得无比自然,很是熟稔。
见雪僵硬地张开双臂,动作笨拙得像个刚学会拥抱的孩童。
惯于杀戮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肩膀,藏起眼中翻涌的情绪。
玉笺原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无字书上被魔将骗出城外斩杀的命运,以为现在这样平静的日子至少还能持续一段时间。
却没想到结束的那么快。
魔域的天空不知何时泛起红光,丝丝缕缕沿着诡谲的裂纹蔓延开来。
见雪一直守在她身边,宽阔的巨尾围成一道牢笼,将她护在其中。
在入睡前,见雪往她手里塞了一片东西。
玉笺低头看去,是一片鳞甲。花纹诡谲,光滑的釉面泛着微光,如同上好的瓷器。
她忽然想起,不久之前,见雪似乎也送过她一片同样的鳞片。但当时她正在和他置气,随手就将鳞片丢弃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见雪竟又给了她一片。
这一次,玉笺看了一会儿认真收下,对他说,“很漂亮,我很喜欢,”
背靠着他的胸膛,侧躺着,闭眼睡去。
昏昏沉沉间,她突然被一股大力推开,随即身上传来一阵剧痛。
玉笺猝不及防地睁开眼,发觉自己已不在洞穴中,而是被推到了长廊上。
手肘和后背磕得生疼。
这是怎么了?
玉笺半梦半醒地抬起眼,看到一双脚缓缓落在面前。
她顺着往上看去,看到了见雪。
他整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居高临下。
竖瞳不含一丝温度,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只露出线条凌厉的下颌,整个人散发着骇人的寒意,像尊供台上的邪神,空气中透着股隐隐不祥的凶煞气息。
“见雪?”
玉笺忍着疼,伸出手想要靠近他,“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可还没碰到他,那截垂下来的衣袖就被倏然抽离。
下一瞬,玉笺被森寒的魔气掀开。
灼烧般的剧痛顺着指尖蔓延,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体会到见雪魔息的可怖。
噼里啪啦几声清脆的撞击声,玉珠四溅,在石地上弹跳着滚远。
她脖子上护体的法器项圈应声而裂,化作数段脱落坠地。
玉笺因为疼痛而微微痉挛。
接着,就看到见雪俯身垂首,冷漠的端详她。
神情与往昔判若两人,四道竖瞳没有丝毫温度,只剩下一层近乎神性的漠然。
玉笺僵在原地,在他开口之前,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她定定的看着对方。
听到他说,“我可以饶你一命,你自行离开。”
这句话如一盆冰水浇下。
玉笺喉头发紧,“饶我……一命?”
他要杀她?
为什么?
男人垂眸睨着地上因疼痛蜷缩的陌生人。
眼中是像在看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物件的漠然。
那截脖颈纤细得似乎一折就断,散乱的青丝与娇嫩的皮肤一样柔软,依稀残留着淡淡的红痕,脆弱得令人心惊。
她身上还有许多地方留下了这样的红印,几乎到处可见。
如此动情。
他脑海中掠过几个细碎的画面。
她声音很轻的啜泣,在他怀中挣扎,无数次要逃离,却被他一次次箍得更紧。
那些画面模糊得如同隔世,却让他周身的魔息没来由地躁动一瞬。
这足以证明,她身上的红印都是他情难自禁时留下的印记。
即便当时的他已经极力放轻,舍不得让她受一点伤,但凡人终究是肉体凡胎,经不起半点摧折。
长廊地势高,满城魔物的尸体映入眼帘,结合脑海中零碎的片段,他记起这个凡人女子曾在他耳畔煽动屠戮。
一丝不悦浮上心头。
即便那个时候他的记忆残缺,可身为上神,怎会如此愚蠢?
“为什么,见雪?”
凡人又开口唤了一声,嗓音里带着试探的颤意。
这个名字于他而言陌生至极,激不起半分涟漪。
见她想要靠近,他指尖微动,一道罡风骤然掠去,力道不重,甚至刻意放轻。没想到她周身的护体法器还是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尽数碎裂。
“嗯……”
玉笺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口中泛上一丝腥甜。
她很久没有动,像是难以置信。
唇齿间漫开铁锈味。
抬起手缓慢抹过唇角,指尖残留下一点淡淡的红色。
“出去。”
他冷漠的声音响起。
这段时间日日夜夜纠缠着她的温柔嗓音,变得冷峻又漠然。
玉笺抬起头。
唇瓣上沾着一小滴血。
乌黑的眼睛像是无法相信。
“你不记得我了?”
见雪……不,或许此刻已不该再称他为见雪。
男人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目光如同看待一件身外之物。
玉笺遍体生寒,突然就看懂了。
他记得她。
他只是,毫不在意。
她的心沉了下去。
无字书上的预言不是被她避开了,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应验了。
她差点忘了,自己最初在无字书上看到的故事,就是失忆青年与妖女的故事。
失忆的青年被妖女蛊惑,在朝夕相处中渐渐沉溺于她的甜言蜜语。情愫暗生之际,他不顾世间乱象,为她犯下诸多十恶不赦之罪。
妖女得势后越发猖狂,祸乱数城。
直至某日,青年忽然找回了记忆,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他一夕之间变得淡漠疏离,与从前判若两人。
意识到自己被女妖玩弄于股掌之间,青年当即将其驱逐。而妖女失去庇护后,终落得个凄惨下场。
玉笺恍然。
他什么都没忘,也知道她是谁。
他只是找回了记忆。
看她的眼神就像变了一个人。
与无字书上的预言,分毫不差。
可她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她不想做被无字书预言吊着线走的傀儡。
玉笺低头,打颤的指尖翻出那枚鳞片。
“这是你给我的,你把它……”她拿出他给自己的那枚鳞片,希望从他眼中看到点动摇。
可是魔息掠过,手心一空,只剩下魔气触及身体被灼烧的刺痛。
“无论你以何种目的接近的我,”他冷声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里带着不容违逆的威压,“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