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阿兄看着温和,实则是个严师!”
王姮以过来人的身份,悄悄跟杨承咬耳朵:“他的记性还好,你说过的话,自己忘了,他都忘不掉!”
“所以,一定要谨言慎行,一定要……”
王姮小声的叽叽咕咕,仿佛学渣前辈,拼命的跟学渣后辈传授经验。
杨承原本还有些生疏,毕竟跟王姮这个便宜阿姑并不熟。
再者,杨承还有个不好明说的理由——琅琊公主曾经教养过小三郎,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按理,杨承对杨业这个嫡亲手足,本该爱之亲之。
尤其是母亲去世,便只有他们兄弟二人,更该长兄如父、兄友弟恭。
但,他们不是普通的兄弟,他们身在皇家,既是至亲,又是敌人。
杨承永远都忘不了,自己断了腿,只能躺在榻上养伤的日子里,东宫里有着怎样的风言风语。
有人说,他成了残废,恐不能承继大统。
有人说,幸好还有小三郎,都是太子的嫡子,折了一个,还有一个!
还有人说,小三郎年纪小,却天资聪慧、好学上进,还与九皇子这个皇帝爱子一起被送到琅琊公主身边教导。
种种流言,或真或假。
杨承的理智告诉他,不要信,这都是有心之人故意散播的浑话。
可,他到底年纪小,心智不够成熟,又受了伤,极有可能成为残疾。
他本就痛苦、恐惧,母亲还……杨承咬牙撑了过来,可心底,终究存了芥蒂。
他与亲弟弟,有了隔阂。
他想要亲近他,可又不可避免的忌惮、防备。
不知不觉间,杨承、杨继这对亲兄弟,终于成了竞争者。
不只是东宫里,就是朝堂上,也开始有人站队。
杨承愈发阴郁、愤懑,也愈发的敌杨业,以及他的追随者们。
琅琊公主,算不得杨业的人,过去的近两年里,她甚至都不在京城。
但,她到底与杨业有“半师”的情谊,杨承对她本能的有戒心。
最近几日,得知自己被耶耶丢给了楼彧,杨承会那般排斥,亦有这方面的缘故——
王九教导过小三郎,楼彧这个齐国公会不会也看好小三郎?!
可惜,不管杨承如何抗拒,他还是被太子亲爹打包给了楼彧。
跟着他在户部当差,跟着他学习朝堂制定的赋税、田亩制度……甚至跟着他回家!
过了一日,杨承还不至于彻底对楼彧改观,却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此刻与王姮的交谈,杨承更是被王姮拉近了关系——
“或许,之前是我想错了,王九并没有站队三郎!”
“或许,跟我的情况一样,当年的小三郎也是被阿耶强塞给王九的!”
“或许,我可以试着相信他们夫妻……”
暗暗的,杨承的心房被一点点打开。
而王姮的暖心、周到,还在后面——
“这是我专门收拾出来的院子,日后就留给你用!”
“在官署累了,或是有何不爽利,都可以来这里小憩!”
“阿承,你且看看,是否有不合心意的,若哪里不喜欢,只管告诉阿姑!”
王姮这两日是真的忙碌,刚回京,诸事繁杂,却还要顾及弥留之际的谢太夫人,以及别扭少年郎杨承。
她在齐国公府、王宅等处跑来跑去,还要抽空处理京中诸多产业的事宜。
今日还入了宫,又等来了小大郎。
王姮柔声细语的哄着,一步步拉近与小大郎的关系。
这处位于中轴线东侧的两进院落,便是王姮重点安排给杨承的客院。
院子不算太大,却位置极好,屋舍、布局、摆设、器皿等,全都极尽精致、巧妙。
说句不怕犯忌讳的话,王姮给杨承安排的这处只用来小憩的院落,比杨承在东宫的偏殿,还要精巧、华美。
咳,王姮有权,更有钱啊。
当年重修修缮齐国公府的时候,就花了大心思、费了大价钱。
每处院落都美轮美奂,低调奢华,贵气十足。
近日,她重点收拾的东跨院,只会更加华贵,更显心意。
是的,心意!
杨承甫一踏进院子,就感受到了王姮对自己的看重。
东跨院的一花一木、一桌一椅都是奢华却不浮夸,都是用了心的精心布置。
这里,还不是他真正的居所,只是用来小憩的所在。
“阿姑!此地甚好,我、我很喜欢!”
杨承的这一声“阿姑”,喊得就比刚才多了真心实意。
当然,作为东宫的嫡长子,从小在锦绣富贵窝里长大的小郎君,杨承一直用的都是最好的。
他还不至于被这点儿安排就轻易感动。
但,他还是感受到了楼彧、王姮夫妇的真心。
他现在可不是父母疼爱、阿翁阿婆偏宠的皇长孙,更没有被册封为皇太孙。
他生母殁了,父亲有了继室,一母同胞的弟弟也成了他最大的竞争者……说句四面皆敌有些夸张,却也是他人生最低谷、最阴暗的阶段。
楼彧的教导,王姮的贴心,确实温暖到了杨承。
“且看看吧,或许他们夫妇是真心待我呢!”
这般想着,杨承对楼彧的抗拒也就没有那么的强烈。
对于太子将他丢给楼彧的行为,也不再深深的怨怼。
……
安置了小大郎,楼彧一手抱着胖闺女,一手牵着王姮,一家三口进入到了中轴线主院。
夫妻俩与孩子玩儿了一会儿,便让乳母带着她去吃辅食。
王姮跪坐在楼彧身侧,附在他耳边,低低的说道:“今日在宫里,阿母提到了太子妃!”
“嗯!太子妃亦是卢氏女!”
即便是夫妻耳语,楼彧也不会把话说得太透。
左右他的意思,王姮能听得懂。
王姮点点头,是啊,小卢氏亦是卢家精心教养的世家贵女。
年纪小,却深谙内宅之道。
她不会低端的直接争宠,而是摆出一颗赤子之心。
她不争不抢,东宫的庶务,太子统领,大卢氏留下的心腹女官具体分管。
小卢氏进宫近两年,从未主动染指宫务。
她不嫉妒、够宽厚,东宫的嫔妾、庶子庶女等,她都能按照规矩,善待之。
小卢氏很擅长利用自己的“优势”,年纪小,入宫的“不得已”,都让她一点点赢得了太子的愧疚、心疼,继而得到她真正想要的太子妃尊荣!
小卢氏这一步步的走来,不显山不露水,宛若春雨般润物无声,却又该死的有用。
连百福宫的姜贵妃,都感受到东宫的风向。
啧,小卢氏这手腕绝非一般啊。
“阿姮,阿婆可还好?”
按下东宫的事宜,楼彧又提及了谢太夫人。
他倒不是多关心这位便宜祖母,而是,她若亡故,王姮作为外嫁女,不但要守孝,还要为她操持丧事。
没办法,王姮还是王家的家主。家中的红白事,她都要过问。
“李仙儿说,就这一两日了!”
提到谢老妪,王姮眼底没有丝毫的伤感。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外人:“病了这么久,如今更是昏迷不醒,死亡于她而言,是解脱!”
“嗯,明日我抽时间,去王宅看一看!”
楼彧听王姮这么说,心中大致有数。
作为孙女婿,确实该去转一转。
王姮是出了名的孝女,楼彧亦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君子!
……
次日,王姮处理完齐国公府、公主府的事宜,便去了王宅。
谢太夫人还在昏迷,气息明显的虚弱了许多。
枯瘦的身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若非胸口有微微的起伏,与尸体没有区别。
室内,弥漫着药味儿,还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腐味儿。
王姮忍着恶心,面带忧色的坐在床前。
“公主,药灌不下去了!”
侍奉汤药的丫鬟,忙活了好一会儿,额头、后背都是汗。
她的手上、衣袖上,沾满了被泼洒的药汁。
她很是为难,小声的回禀道:“这都第三碗了,根本就灌不下去。”
谢太夫人牙关紧闭,用筷子、用汤匙、用木片勉强敲开一条缝,药汁灌进去,也会顺着嘴角再流出来。
王姮知道,这应该是谢老妪没了意识,根本不知道吞咽,即便强行灌下去,也会吐出来!
谢老妪已经昏迷好几天,前几日,还能灌进去药汁、米汤,勉强维持生命。
如今,连药都灌不下去——
“知道了!你再去端一碗!再尽量的试一试!”
王姮已经预估到了谢太夫人的死期,也明白所谓灌药都只不过是无用功。
但,无用也要做!
只要谢老妪不咽气儿,作为她的孝顺好大孙女,王姮就不能放弃!
“……是!奴谨遵命!”
丫鬟答应一声,再去盛药。
不多时,丫鬟端着药碗回来,继续拿着竹片撬开谢太夫人的嘴,灌药!
温热的、褐色的苦药汁子,被汩汩的灌进去,再顺着嘴角一丝丝的流出来。
很快,一碗药见了底,谢太夫人却并未吞咽一口!
如此折腾了大半天,待到午后,楼彧忙完差事,抽空来王宅的时候,谢太夫人已经有进气没出气,连嘴巴都撬不开了!
“我来吧!”
楼彧的脸上是招牌式的儒雅温和,眼底则带着悲悯与痛惜。
他主动开口,伸手要过药碗。
作为曾经驰骋疆场的男人,他手上的力气非常大。
微微一用力,就用竹片撬开了谢太夫人的嘴。
王姮甚至听到了咔嚓一声细微的响动。
她额角抽搐,呃,阿兄不会是把谢老妪弄得下巴脱臼了吧!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楼彧还真就灌药成功。
虽然还是洒了大半,但,好歹有一小部分灌下去了呀。
王二郎等庶弟庶妹,亦在房间里候着。
王二郎作为最年长的男丁,他站在众弟妹最前面,与王姮面对面,都是最靠近床榻的位置。
所以,他应该也听到了那声“咔嚓”。
他更应该看到谢太夫人那很不自然的张嘴姿势。
但,王二郎却没有计较,反而感动的赞叹着:“还是姊夫孝心可嘉,竟真的给阿婆喂了药!”
王姮的嘴角,也开始抽啊抽。
楼彧则给了王二郎一个眼角余光,带着几分赞许:小舅子,有前途!
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呈现出来的效果——谢老妪已经无法吞咽,楼彧作为孙女婿,却努力的给老人家喂药!
不管这口药有没有用,那都是楼彧、王姮的孝心!
事情传出去,咳咳,王二郎这般通透,自是会主动为阿姊、姊夫传颂。
谢太夫人的最后一丝价值,也会被这对夫妻完美利用!
深夜,被灌进去半碗药的谢太夫人,还是没能醒来,更没有熬过去!
无声无息的,年近七旬的谢太夫人便没了呼吸。
王姮拿着鹅毛,放到她的口鼻处,轻软的鹅毛纹丝不动。
“阿婆去了!”
王姮先是呆呆的说了一句,仿佛并不能接受至亲的离去。
片刻后,她才痛哭一声:“阿婆!阿婆!您怎的就去了?”
王姮这一哭,王二郎等庶弟庶妹也都反应过来,相继痛哭出声。
寝室内,顿时响起了哭声、喊声。
王姮不顾宵禁,连夜派人去谢家等姻亲故交家里报丧。
楼彧则在前面,帮忙布置灵堂,安排丧礼等事宜。
谢宴之等谢家人,连夜赶来,见了谢太夫人的遗容,并亲眼看着她入殓。
棺材,是早就准备好的。
上好的金丝楠木,请了京中最好的匠人精心打造。
每年都抬出来刷漆、保养。
只看这棺材,就足以证明王姮等孙辈的孝心!
灵堂布置好了,王姮、王二郎等都换上了丧服。
他们按照规矩,跪在灵前,守夜、哭灵。
翌日,得到丧讯的亲友们,相继赶来。
王姮将谢太夫人的丧礼,办得极其盛大,她甚至亲自去皇宫,为谢太夫人求了个诰命。
谢太夫人死后哀荣,京中贵妇们,无一不羡慕——
儿子不争气,没能给老母亲弄个诰命,却架不住有个好孙女儿啊。
啧,谢老媪好福气啊,生前享尽荣华富贵,即便瘫了,也能得到极好的照料。
如今死了,更是极尽哀荣!
值了!
她这辈子,算是没有白活!
王二郎也不忘给姊夫扬名,是以,不等谢太夫人出殡,前来吊唁的亲友、权贵们便都知道,不只是王姮这个孙女孝顺,就是楼彧这个孙女婿也非常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