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京城。
金陵城的天空阴沉如铅,厚重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细密的雨丝如银线般纷纷扬扬洒落,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压抑的氛围之中。
太极殿前,九十九级白玉台阶被雨水打湿,泛着冷冽的光,宛如一条冰冷的白龙蜿蜒至殿门。殿内,南楚老皇帝楚寰端坐在龙椅上,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视着殿中群臣。他今年已六十有五,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白发稀疏地束在金冠之下,唯有那挺直的腰背和握着龙椅扶手的青筋暴起的手,显示着这位帝王尚未完全消退的威严。
“陛下,湘州急报!“兵部尚书崔预快步出列,他的脚步急促而沉重,在寂静的大殿内回荡,双手捧着一份染血的奏折,声音中透着焦急与凝重:“湘州流民暴动,已攻占七县,郡守刘志...殉国了。”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哗然。大臣们交头接耳,神色各异,有的面露惊惶,有的则陷入沉思。老皇帝楚寰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节奏缓慢却有力,仿佛在计算着什么。他抬眼看向站在文官首列的两位宰相——左相谢玄晖与右相杜明远。
谢玄晖身着紫色官袍,腰佩玉带,面容儒雅,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风范。他是南楚八姓之首谢家的当代家主,朝中世家门阀的领袖。此刻,他微微皱眉,神色间透着忧虑。
而站在他对面的右相杜明远则穿着深青色官服,面容刚毅,目光如炬,他紧抿着嘴唇,眼神中透着坚毅与果决。
“谢爱卿,杜爱卿,此事你们怎么看?“老皇帝的声音沙哑却威严,仿佛一阵沉闷的雷声在大殿内滚动。
谢玄晖上前一步,拱手作揖,姿态优雅,语气平和地说道:“陛下,湘州连年水患,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此次暴动实乃饥寒交迫所致,他们也是走投无路啊。臣以为当派使者招抚,向他们表明朝廷的抚恤之意,减免赋税,让百姓能喘口气,如此方能平息民怨。若能妥善处理,这些百姓依然是陛下的忠顺子民。”
杜明远冷哼一声,向前踏出一步,语气激昂:“谢相此言差矣!乱民杀官夺城,此等行径,已是谋反大罪,岂容姑息!若不立即派兵镇压,各地见此情形,必定效仿,届时烽火燎原,国将不国!臣请即刻调集十二卫军精锐,以雷霆之势剿灭乱党,方能以儆效尤,维护我朝纲纪!”
谢玄晖不急不缓地反驳,目光直视杜明远,言辞间带着几分深意:“杜相此言未免过激。湘州百姓若非走投无路,岂会铤而走险?武力镇压只会激起更大反抗,到时候死伤无数,生灵涂炭,这岂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况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杜明远一眼:“如今国库空虚,军费从何而来?总不能又加重其他地方百姓的负担吧。”
“谢相是担心加征赋税会动了你们世家的钱袋子吧?“杜明远针锋相对,毫不退让,手指微微颤抖,显露出内心的激愤:“八姓世家占据南楚半数良田,却只缴纳微薄赋税。平日里,你们锦衣玉食,而百姓却困苦不堪。若按臣先前所请,推行'放政之策,让世家大族承担应有的赋税,国库何至于空虚至此?”
谢玄晖面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但仍保持着世家的风度,说道:“杜相此言有挑拨之嫌。八姓世家世代忠君爱国,每逢灾年都开仓赈济,为朝廷分忧,为百姓解难。怎能如此无端指责?”
“够了!“老皇帝一声低喝,宛如洪钟般的声音在大殿内炸响,打断了两位宰相的争执。他目光转向站在武将行列中的两位皇子——二皇子楚煜和三皇子楚焕。
楚煜三十出头,面容俊朗,举止优雅,身着绣有蛟龙的亲王服饰,站在谢玄晖身侧,显然是世家一派的支持者。此刻,他神色镇定,目光中透着睿智。
而楚焕则二十有八,身材魁梧,眉宇间透着英气,他身姿挺拔,眼神中满是坚毅与果敢。
“煜儿,焕儿,你们可有良策?“老皇帝问道,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楚煜上前一步,恭敬行礼,声音沉稳而温和:“父皇,儿臣以为谢相所言极是。乱民虽有过激之举,但究其根源,仍是地方官吏盘剥过甚所致。百姓本无反心,皆是被贪官污吏逼到绝境。儿臣建议派钦差大臣彻查湘州官员贪腐,严惩那些鱼肉百姓的蛀虫,还湘州一片清明。同时开仓放粮,安抚民心,让百姓感受到朝廷的关怀,如此,湘州之乱可不战而平。”
楚焕不等父皇点名,便主动出列,抱拳行礼,声如洪钟:“父皇,儿臣认为二哥之言太过仁慈。乱民已杀官夺城,形同造反,若不严惩,何以震慑四方?若不将他们的气焰打压下去,今后各地叛乱只会层出不穷。儿臣愿亲率十二卫军前往湘州平乱,定将乱党一网打尽,还湘州太平!”
老皇帝眯起眼睛,目光在两位皇子之间游移,眼神中透着审视与思索。朝堂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皇帝的决断。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卫跪在殿门外高声禀报:“陛下,南州急报!“
老皇帝眉头一皱:“宣。“
江州信使跌跌撞撞地跑进殿内,浑身湿透,雨水在他脚下汇聚成一滩水渍。他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陛下,南州...南州也发生民变!乱民攻占了官仓,郡守张明远...被乱石砸死...“
朝堂上再次哗然。大臣们的惊呼声、议论声交织在一起,整个大殿陷入一片混乱。老皇帝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缓缓站起身,龙袍下的身躯显得瘦削却依然挺拔。
“看来,朕的江山,已经到了风雨飘摇之时。“老皇帝的声音低沉而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谢爱卿,杜爱卿,你们一个是世家领袖,一个是寒门翘楚,平日明争暗斗也就罢了,如今国难当头,还要继续内耗吗?”
谢玄晖和杜明远同时跪下,额头触地,齐声说道:“臣不敢!“
老皇帝冷笑一声:“不敢?朕看你们敢得很!“他突然提高声音,怒目而视,“自先帝立国以来,南楚已有六十余载。当初八姓世家随先帝征战,立下汗马功劳,朕从未忘记。但如今,你们兼并土地,隐匿人口,逃避赋税,致使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你们对得起先帝的信任吗?对得起这天下百姓吗?”
谢玄晖额头触地,冷汗浸湿了他的鬓角,颤声说道:“陛下明鉴,臣等绝无此心...世家大族向来以朝廷为重,只是近年来各地灾荒不断,世家也有诸多难处,并非有意逃避赋税。”
老皇帝不理会他的辩解,转向杜明远,目光如炬:“杜爱卿,你出身寒门,深知民间疾苦,朕破格提拔你为右相,就是希望你能革除弊政。可你呢?一味与世家对抗,却拿不出切实可行的治国之策!你口口声声说要改变现状,却未能找到一条既能安抚世家,又能惠及百姓的道路,这就是你对朕的忠诚吗?”
杜明远面色通红,羞愧与自责涌上心头,声音带着几分哽咽:“臣...臣有负圣恩...臣一心只想为百姓谋福祉,却操之过急,未能考虑周全,还望陛下恕罪。”
老皇帝长叹一声,重新坐下,眼神中透着疲惫与无奈:“朕老了,但眼睛还没瞎。湘州、南州民变,表面上是天灾所致,实则是人祸!是天灾与人祸共同逼迫朕的子民铤而走险!朕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更不能看着江山社稷毁于一旦。”
他环视群臣,目光如刀,大声说道:“传朕旨意:第一,命龙骧将军率两万十卫军即刻开赴湘州、南州平乱,但只诛首恶,不得滥杀无辜;第二,开仓赈济,务必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第三,派御史台彻查两地官员贪腐,一经查实,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陛下圣明!“群臣齐声高呼,声音在大殿内久久回荡。
老皇帝继续道:“此外,关于改制之事...“他故意停顿,看到谢玄晖身体微微一震:“由杜相主持,谢相协助,先在南陵、吴兴两郡试行,待成效显着,再推广全国。朕希望你们二人能放下成见,携手合作,为朕分忧,为百姓谋福。若有阳奉阴违、阻碍改制,朕绝不轻饶!”
谢玄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和不满,但很快又低下头去,无奈地说道:“臣...遵旨。“
杜明远则精神一振,抬起头来,目光坚定:“臣必不负陛下所托!定当全力以赴,推行新政,让南楚百姓过上好日子!”
老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看向两位皇子,目光中透着期许与考验:“煜儿,你负责赈灾钱粮的调配,务必保证每一粒粮食、每一文钱都能送到百姓手中;焕儿,你协助龙骧将军整军出征,不可有丝毫懈怠。朕要看看,你们兄弟二人,谁能为朕分忧解难,谁能真正担起这江山社稷的重任。”
楚煜和楚焕对视一眼,眼中皆有火花闪过,他们同时抱拳行礼,坚定地说道:“儿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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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内,刚刚还充斥着的喧嚣正缓缓归于平静,然而空气中那股紧张的气息却如浓稠的雾霭,迟迟无法消散。
老皇帝楚寰高坐于龙椅之上,他的目光犹如鹰隼般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缓缓扫过殿下站立的群臣。这目光仿佛能洞悉每个人内心的想法,最终,它定格在了兵部尚书崔预身上。
“崔爱卿,”老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威严,恰似一柄刚刚出鞘的利剑,直直地刺向人心:“朕月前已然下达严令,务必要在本月月底之前平定林州云昌府的黄巾军之乱。如今这期限即将临近,韩文星率领着六万大军,究竟进展如何?可有最新的军报呈来?”
崔预听闻此言,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敢有丝毫耽搁,赶忙快步从群臣队列中走出,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一份军报,回应道:“回陛下,韩将军昨日快马加鞭传来最新军报。那黄巾军首领张角着实诡计多端,且云昌府城不仅层高墙厚,所处地势更是极为险要。我军将士们虽个个鼓足士气,数次向着城门发起强攻,可那叛军凭借着坚固的城防,负隅顽抗,拼死抵抗。”
说到此处,崔预稍稍停顿了一下,脸上满是忧虑之色,仿佛被一层阴云笼罩。
“伤亡……颇为惨重。”他艰难地从口中吐出这几个字,声音低得如同蚊蚋,但在这安静的大殿中,却清晰地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伤亡惨重?”老皇帝的眉头瞬间紧紧皱起,眼中陡然闪过一丝浓烈的怒色,他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重重一叩,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仿佛是一道炸雷在殿内响起。“具体情况到底如何?给朕说清楚!”
崔预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继续说道:“韩将军此次,折损的兵马将近两万之数,林州将士们个个奋勇向前,毫无退缩之意。只是敌军防守实在太过严密,至今我军都未能突破云昌府的外城防线。那可恶至极的张角,还在四处煽动林州周边的流民。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受其蛊惑,如同被卷入风暴的蝼蚁,各府郡县纷纷响应他的号召,隐隐合围林州军之势,如今整个林州各地加起来的叛军的人数竟然已增至上百万余人……”
“百万于?!”老皇帝听闻这个数字,猛地一拍扶手,气得直接站起身来。他怒极反笑,笑声中带着无尽的愤怒与嘲讽:“好啊,朕派出去六万大军前去平叛,结果这叛军非但没减少,反倒越打越多!韩文星这是去剿匪,还是去给敌人送物资,资助敌人壮大实力?!他到底在干什么?是指挥作战不力,还是其中另有不可告人的隐情?”
随着老皇帝这一连串愤怒地质问,殿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群臣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仿佛连呼吸声都刻意放轻了许多,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怒了此刻正怒火中烧的皇帝。
不少大臣心中已经暗暗察觉到,陛下近来的脾气似乎变得越来越暴躁,行事也越发急功近利,对臣下更是越来越苛刻。他们心中不禁泛起疑惑,也不知陛下到底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年纪越大,头脑越糊涂了吗?然而,这些想法他们都只能深埋在心底,不敢表露分毫。
其实,以林州军平日里展现出的精锐程度,即便面对的黄巾军号称聚众数十万,但实际上不过是以数万乱民拼凑起来作为主力。正常情况下,就算不能手到擒来般迅速平定叛乱,林州军也不该如此迅速地陷入困境,这般损兵折将。这其中实在有太多值得细细推敲的地方。
左相谢玄晖双眉紧蹙,眼底隐隐浮起一抹冷笑。而右相杜明远此刻面色如铁,铁青一片,显然二人都未曾预料到如今这般局势。杜明远的目光不自觉地微微向谢玄晖那边瞥去。
此次黄巾军实在透着古怪,他们起事至今不过一个多月,然而其发展的声势却堪称前所未有。一路之上,黄巾军如同破竹之势,接连攻城略地,仅仅半月时间,便一举拿下了云昌府城。
老皇帝的目光在群臣之间来回扫视,那眼神中闪过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深意。片刻之后,他缓缓开口说道:“这张角之乱绝非寻常之事。此人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为蛊惑人心的口号,煽动能力极强。若我们处置稍有不当,必定会导致民心浮动,甚至恐将动摇我朝的国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