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来到东宫时,李君泽正在书房内蹙眉看着一份名单。
见叶明进来,他直接将名单递了过去,语气凝重:“表弟,你看看吧,这是崔家那边串联的,准备在朝议时联名上书弹劾你的御史和部分官员名单,人数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多几分。”
叶明快速扫了一眼,名单上不下十人,大多出身世家或与世家关系密切,其中不乏几个以“敢言”着称的御史。
“动作不小啊。”他语气平静,并未见惊慌,“弹劾的由头,除了之前的‘操切冒进’、‘罔顾民情’,是不是又加了新料?”
李君泽点头,眼中带着一丝怒意:“不错。他们准备参你‘结交边将’,影射你与叶秋大哥通信,意图不轨;还有,说你推行新法,任用私人,比如那个王账房,还有工部的鲁衡,都被打上了‘幸进小人’的标签。”
“最可恶的是,他们甚至暗示你借助叶瑾妹妹的蒙学之事,沽名钓誉,笼络士林人心,其心可诛!”
叶明听完,反而笑了:“真是难为他们了,绞尽脑汁,连我妹妹都不放过。‘结交边将’?我与我大哥通家书,聊聊家常,也成了罪状?至于任用私人……”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嘲讽,“王账房精通数算,鲁衡熟知工程,他们有能力,肯做事,为何不能用?难道非要任用那些只会夸夸其谈、尸位素餐的世家子弟才算正道?”
“他们这是标准的党同伐异。”李君泽叹了口气,“道理我们都懂,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任由他们这般鼓噪,即便父皇不信,也难免在朝野上下造成恶劣影响,对你推行新法大大不利。”
叶明在书房内踱了两步,沉吟道:“表哥,光防守是不够的。他们攻击我们‘苛待百姓’、‘任用私人’,那我们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民心’,什么是真正的‘才干’。”
“你有具体想法了?”李君泽眼睛一亮。
“嗯。”叶明停下脚步,“首先,关于漕运克扣的谣言,光靠我们自己的人去说还不够。我记得,漕帮虽松散,但也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把头,最重义气,也最清楚底下弟兄们的真实情况。”
“能否请动其中一两位,在关键时刻,为咱们说句公道话?不需要他们上朝,只要在漕帮内部,或者在他们常聚的酒楼里,明确表态即可。”
李君泽若有所思:“这倒是个办法。漕帮底层力夫、船工数量庞大,他们的声音,有时候比官员的奏折更有力。我让内卫的人去接触一下,看看哪几位老把头比较正直,又对新法带来的变化感受最深。”
“其次,”叶明继续道,“关于‘任用私人’。王账房和鲁衡,他们的能力有目共睹。光是户部和工部的报告,还不足以完全展现他们的价值。”
“我想,或许可以在朝议之前,请父皇暗中派可靠之人,亲自去户部看看王账房主持下的账目清册,去工部看看鲁衡负责的工程现场。让事实说话,比我们自辩一万句都有用。”
“实地勘察?”李君泽抚掌,“此计甚妙!让父皇亲眼看到新法带来的变化,看到你所用之人的实干之才,远比听我们在这里空谈要好。我这就去寻个机会,向父皇进言。”
“还有最后一点,”叶明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他们攻击瑾儿的蒙学,想断我们争取士林支持的路。那我们就把这条路走得更宽些。”
“郑大儒那边,既然已经表露了善意,是否可以请他出面,召集一些对蒙学改革、对‘实学’感兴趣的学者,举办一次小范围的文会?不拘形式,就是探讨学问,甚至可以请陈老先生带着几个蒙童,现场演示一下新的教学方法。让那些开明的学者亲眼看看,什么是‘合乎童真,暗合教化之本’。”
李君泽越听越是振奋:“好一个釜底抽薪!他们泼脏水,我们就展示清白;他们攻击我们的人,我们就彰显其才;他们想断我们后路,我们就广交盟友!表弟,你这连环计,可谓步步到位!”
叶明笑了笑,笑容里却带着一丝冷意:“表哥,这还不够。他们想用舆论压我们,我们也要让他们尝尝被舆论反噬的滋味。”
“韩猛手下那些老兵,‘闲聊’的范围可以再扩大些,不仅要聊新法带来的好处,也可以‘不经意’地聊聊,以前漕运被某些大家族把持时,底层力夫被克扣工钱、申诉无门的苦处;聊聊某些工部官员以前是如何尸位素餐、中饱私囊的。真相比谎言更有力量,我们要做的,就是让更多的真相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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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京城表面看似平静,暗地里却暗潮汹涌。
漕帮一位姓赵的老把头,在一次帮内聚会上,拍着桌子对几个散布谣言的帮众吼道:“放他娘的狗屁!老子在漕运上混了四十年,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干完活就能按时拿到足额的工钱?”
“以前那些王八蛋,层层扒皮,到我们手里还能剩几个子儿?现在户部的新规矩,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谁敢克扣,直接就能去告!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听风就是雨,被人当枪使还不知道!”
这番话很快在漕帮底层传开,力夫船工们都是实在人,谁对他们好,心里门清,原本有些被谣言蛊惑的,也渐渐回过味来。
同时,李云轩果然采纳了太子的建议,派了两名心腹太监,悄无声息地去了户部和工部。
在户部,他们看到了王账房带领着算手们,将纷繁复杂的账目整理得井井有条,新旧账法对比鲜明,效率高低一目了然;
在工部,他们看到了鲁衡负责的官道修缮现场,材料堆放整齐,工匠各司其职,进度、用料记录得明明白白,与王御史所言的“偷工减料”截然相反。这两名太监回去后,将自己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禀报给了皇帝。
而郑大儒那边,也果然给面子。他借着探讨蒙学之名,在家中举办了一场小型的文会,邀请了几位志同道合的老友和学生。叶瑾带着陈老先生和两个伶俐的蒙童也去了。
蒙童们用简单的实物和游戏,演示了计数和认字的方法,那份天真烂漫和对新知识的好奇渴望,让在场的老学究们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郑大儒更是捻须赞叹,再次肯定了这种方法的巧妙。虽然文会上并未直接提及朝政,但“学以致用”、“启发民智”的风气,却在与会者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韩猛手下的老兵们,也活跃在京城各个角落。
他们不像说书先生那样夸张,只是用朴实的语言,讲述着自己或亲友的见闻:驿路改革后,边关儿子的家书来得更快了;
户部新法后,在衙门当差的侄子不再抱怨俸禄被拖欠;
工段承包后,做工匠的外甥收入稳当了,终于攒钱娶了媳妇……这些点点滴滴的真实故事,如同涓涓细流,慢慢汇聚,冲刷着那些恶意的谣言。
这一系列的动作,并未大张旗鼓,却如春雨润物,悄然改变着京城的舆论氛围。
这一日,叶明从外面回到国公府,刚进门,就听见花厅里传来母亲李婉清带着笑意的说话声,似乎还有陌生女子的声音。
他有些好奇,走过去一看,只见母亲正亲切地拉着一个穿着朴素、气质温婉的年轻女子的手说话,叶瑾也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
“明儿回来了。”李婉清看到儿子,笑着招手,“快来见过鲁小姐,是工部鲁主事的妹妹,今日特意过来谢谢瑾儿,送了些自己绣的帕子。”
那年轻女子见到叶明,连忙起身,敛衽行礼,脸颊微红:“小女子鲁氏,见过三少爷。家兄蒙三少爷赏识提拔,一直无以为报,今日冒昧来访,还请三少爷勿怪。”
叶明这才恍然,原来是鲁衡的妹妹。他温和地还礼:“鲁小姐不必多礼,鲁主事才干出众,是他自己争气。”他看了一眼妹妹,叶瑾冲他眨眨眼,显然对这位温柔姐姐很有好感。
这看似平常的家常往来,却让叶明心中一动。
改革,不仅仅是朝堂上的数据和争论,也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像鲁家这样原本普通甚至可能有些落魄的家庭的命运,并由此衍生出新的、朴素的人情联结。这种来自基层的、实实在在的变化和支持,或许才是他最为坚实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