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徐生洲刚在办公室坐下，人事处何兴华、莫晓彤就带着人，连搬带抬运进来好几箱各处搜罗来的博士学位论文，总量不下两百本。从封皮的颜色和上面印着的校徽来看，至少出自五、六所不同院校，也不知道都是从哪儿淘换来的。
何兴华笑着说道：“校长，这是你上次交给我们的任务，让多找些近年应届毕业的基础数学、理论物理学科博士学位论文。我把任务交给了晓彤，几天之间就找到了这么些。”
莫晓彤一边掸掉论文封面上沾染的尘土，一边说道：“这只是第一批，都是金陵和周边地区的。有一些还在路上，估计要等几天。等到了，再给校长您送过来。”
徐生洲不禁称赞道：“莫处长工作做得好。多谢、多谢！”
莫晓彤得到赞扬，也是喜不自禁：“替校长做事，是我的分内工作，说谢就太见外了。”
正说话间，苏山月带着劳新芳也过来汇报工作。莫晓彤觉得此间事了，便准备告辞。徐生洲道：“我和大家好久没见，不如一起坐下聊聊。”
莫晓彤道：“好。”
石新科搬来椅子、沏好茶，然后拿着小本子坐在人群之外，随时准备记录。
徐生洲首先抛出话题：“前段时间，教委专升本评估组进校开展现场检查，正巧我有事不在学校，你们辛苦了。特别是苏主任，专门对接此事，更是劳苦功高。只是不知道现在进展如何？”
苏山月拢了拢头发：“评估组回去之后，会形成材料，等国家教委召开全国高等学校设置评议委员会会议审议，最终决定名单并公示。我今天来，就是想向你汇报前期进展，然后到京城跟踪后续情况。”
跑“部”前进啊！
徐生洲道：“去是得去一下，至少要表示我们的重视和尊重。不过京城衙门高，你多带几瓶裂银杏内酯口服液，以备不时之需。”
苏山月倒是信心满满：“我大致了解了一下和我们同批申请升本的其他院校情况，不吹不黑，就凭我们学校的软、硬件条件，如果不上，那就是没天理。”
徐生洲知道，成老爷子虽然身体欠佳，但说过要办的事却一件没落下，包括就神州科技职业学院“专升本”跟国家教委相关人员打招呼的事儿。但他依然持谨慎乐观的态度。
毕竟，大红必死的事儿屡见不鲜。
徐生洲叮嘱道：“自己人可以这么说，到了外面，还是要适当低调些。”
苏山月道：“低调做人，高调做事。这道理我懂！”
徐生洲想起另外一件事：“据说，评估组给我们提了2个改进意见，一个是教学水平还有待提高，一个是专业设置还有待完善。你们想到有什么改进措施么？”
苏山月道：“评估组走后，我们专升本办公室就上述2个问题讨论过，有个初步意见。比如针对新老师较多、教学经验不足、教学水平不高的问题，我们设想是从金陵大学、金陵师范大学等高校，聘请高官教学名师过来指导，同时支持鼓励学校老师到外校观摩取经，积极参加省高校青年教师教学比赛，对获奖者重奖。”
徐生洲道：“方法不错。关键还得咱们学校的老师要愿意学、乐意教！新科，回头让教务处拿出个奖励办法，每学年评选‘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名额在10人左右，每人重奖10万元。”
石新科立马应声道：“好的！”
民办院校就这点最好，想花钱，没那么掣肘。
徐生洲又问：“那专业设置呢？”
苏山月道：“我们查询了一下其他民办本科院校的专业设置，总体来看，有几个鲜明的特点，首先是专业都不会太多，太多则意味着聘请的老师要多、要招的学生也要多，民办院校都做不到。其次，设置的专业都比较接地气，不是中文、文秘、英语之类的万金油专业，就是会计、护理、计算机、土木之类好找工作的专业，毕竟教委对高校的毕业生就业率是有考核指标的，一旦亮红牌，就会被限制招生。”
徐生洲知道，毕业生就业率一直是悬在民办高校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它迫使民办高校在招生和专业设置时必须小心谨慎，不能随心所欲就设个专业、一拍脑袋就决定招多少人。
因为你不仅要管杀，还要管埋！
不仅要管招生，还要管就业！
苏山月接着说道：“也正是从提高就业率出发，很多民办院校的专业设置比较简陋粗糙，像计算机专业，高等数学会教的非常简单，随机过程、实变函数之类有难度的课全都不开，就学些Java程序设计、python程序设计、数据结构与算法、数字逻辑与数字电路、操作系统等实操性比较强的课程。”
看来苏山月是做了功课的。
知道徐生洲本科是计算机专业，特意举计算机为例。
所以徐生洲一听就明白：“就是培训这些学生当It民工呗！而且是当一辈子民工，几乎没有任何延展性或提升的可能。”
苏山月点点头：“对！哪怕是升格为本科院校，它们也不过是高级点的职业技术培训中心。”
徐生洲眉头大皱：“我可不是为了办个高级点的职业技术培训中心，才接手这所学校的。如果是这样，我还不如去京城师范大学老老实实当个教授！”
苏山月道：“关于学校专业设置，劳主任是专门研究教育政策的，有些自己的看法。可以供你参考。”
劳新芳朝徐生洲微微欠身：“校长。”
自从上次泄露了梵高画作的消息，引来一堆麻烦之后，虽然学校没有严厉处理她，她却有些怕见徐生洲，唯恐秋后算账。此后她在学校里就有些边缘化了。她之前具体负责与其他4所学校合并事宜，现在合并已经尘埃落定，她还没有什么去处。
徐生洲点点头：“请讲。”
劳新芳鼓起勇气说道：“校长，各位同仁，在谈我个人观点之前，我想先说两个数据。一个是2023年全国出生人口数，为902万人，创下历年新低。但根据专家观点，这将是未来一二十年的峰值。另一个是2024年高考计划招录本科生数，为450万人，创下历年新高，其中近半数985高校宣布小幅度扩招。为什么我要说这两个数字呢？就是想告诉大家一个残酷的现实，在十多年以后，将不再是考生为读本科而努力，而是众多普通的本科院校为了招足生源、苟活下去而努力。”
徐生洲不禁坐直了身子。
劳新芳接着说道：“这不是危言耸听，受少子化影响，棒国、呆湾都已经出现大学倒闭潮。连漂亮国也未能幸免，许多百年老校被迫关门，比如185年历史的绿山学院、181年历史的爱荷华卫斯理大学、174年历史的麦克默里学院、168年历史的伯明翰南方学院……所以，我们现在设置专业，必须要考虑未来几十年的生存问题。又或者说，我们怎样设置专业，直接决定在未来几十年的倒闭潮中能否生存下去。”
在座众人都陷入沉思之中。
劳新芳又道：“当然，我们都很清楚，在市场化的大潮中，除了名气、兴趣等少数因素外，绝大多数人选择大学，首先考虑的是毕业后的就业问题。秋风未动蝉先觉。时至今日，其实很多大学已经有意无意地开始了差异化求生，概括起来有三个取向，首先就是徐校长、苏主任刚刚提到‘职教化’。这是很多民办高校、地方普通院校的选择，针对大多数普通家庭的普通孩子，智商平平，只想学个一技之长，在社会上有个谋生手段，于是把大学办成高级点的职业技术培训中心。”
徐生洲叹息道：“没想到我看不上的‘职教化’，居然是很多高校的图存之道。果然‘存在即合理’！你接着说。”
劳新芳竖起第二根指头：“第二个取向是‘高中化’。此类学校一般是地方上小有名气的文理类综合大学，它们把大学当成高中，把毕业季的考公、考教、考研等当成另一场高考。由此出发，它们会把教学重点放在英语、数学、思政等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学科，非常注重学生的应试、写作、语言表达等能力。很多专业课虽然按照规定设置，但内容浅显、给分畸高，就是让你风风光光走出去。在家长看来，学生毕业出路比较好，反而成了他们眼中的香饽饽。”
徐生洲道：“就是那些考研基地嘛！我知道。”
劳新芳竖起第三根指头：“最后一个取向是‘研究院化’。此类院校一般是985、211，或者地方上的重点院校。它们既弯不下腰搞‘职教化’，又不愿抹不开脸搞‘高中化’，只能拼命地卷科研，于是每个院系、每个老师，甚至每个学生，都必须主动或被动地参与到以科研为主体的竞争中，整个学校更像是个大型的研究院。在竞争中获胜的学生，可以保研、出国、选调，又或者到较好的大专院校、科研院所、外企国企工作，也是不愁就业。”
徐生洲终于明白自己的困境在哪里。
他有心把学校“研究院化”，但学生太拉，玩不起。
现实最适合的出路是“职教化”，但他自己又不愿意，估计系统大爷也不干。
难呐！！
徐生洲沉吟片刻后说道：“劳主任，你调到发展规划处工作吧！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结合学校的实际，起草一个学校未来5-10年的发展规划。目的是救亡图存，重点是规划好学科布局和专业设置。”
专业的事，果然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