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查那日的晨雾还未散尽,我站在演武场入口,看着弟子们挤在廊下调整护具。
楚清的符袋系得歪歪扭扭,被小桃揪着重新系;王二牛把护心镜擦了三遍,镜面映出他发红的耳尖;周仙子站在最边上,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法诀,道袍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雷纹帕——那是她昨夜偷偷塞给我的,说“要是紧张,摸摸这个”。
林师兄从后面替我理了理道袍领子,他的手沾着墨香,应该是刚抄完最后一份弟子功法注解。
“萧师姐,”他声音轻得像晨雾里的竹叶,“大长老在主位第三席,李长老右边那个白胡子的是丹峰首座,赵堂主...在中间。”
我顺着他目光望过去。
演武场高台上,玄色衣袍的赵堂主正端坐着饮茶,茶盏在他掌心转得飞快,盏沿与案几相碰,发出细碎的“咔嗒”声。
他身后站着七位学院高层,有几位我认得,是前几日来外门巡查时皱着眉说“外门弟子能学个皮毛就算不错”的;还有几位生面孔,正翻看着案上的审查名录,名录最上面,“萧瑶”两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走罢。”我摸了摸袖中楚清塞的银簪,护身符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掌心。
弟子们立刻围过来,王二牛把护心镜往我怀里一塞:“萧师姐拿这个镇镇场子!”楚清拽着我袖子晃:“我把定身符藏在发间了,要是赵堂主刁难,我就...我就...”她声音越说越小,小桃在她腰上戳了一下:“楚师妹是想说,我们都在呢。”
高台上的钟鸣响了三声。
赵堂主的茶盏“砰”地落在案上,震得茶沫溅在名录上。
“萧瑶,”他抬眼时目光像淬了冰,“外门教学审查,你有半柱香时间陈述。”
我上前一步,鞋底碾过演武场的青石板——这石板还是我带弟子们连夜擦的,每道缝隙都灌了清水,此刻在晨雾里泛着青幽幽的光。
“回赵堂主,我带外门弟子三月有余,教学以‘实战’为纲,”我展开随身带的竹简,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弟子们的训练日志,“每日寅时练体,卯时习符,辰时入幻境...昨日验收,十只三阶妖兽虚影,弟子们能在一息内布防,三息内破阵。”
“实战?”赵堂主嗤笑一声,伸手抽走我手中的竹简,“外门弟子灵根驳杂,连引气都不稳,谈什么实战?你让他们举着破护心镜硬抗妖兽,若换成真妖兽的尖牙,早成肉泥了!”他把竹简摔在案上,竹片“哗啦”散开,王二牛的训练记录飘到我脚边——上面记着他被幻境熊妖拍飞十七次,每次爬起来都在旁边画个小太阳。
“赵堂主说的是,”我弯腰捡起竹片,指尖触到那排小太阳,“所以我让他们在幻境里抗了三百次。熊妖的拍击力道从两成加到十成,护心镜的裂缝是被三成力震的,五成力时他们学会了侧身卸力,七成力时...王二牛。”我转头看向弟子群,王二牛立刻挺胸上前,护心镜在晨雾里闪着光。
“七成力熊妖拍击时,他的护心镜碎了。”我指着王二牛护心镜上的裂纹,“但他没碎。”王二牛挠了挠头,从怀里摸出块碎玉——那是他娘留下的,“萧师姐说,护具会碎,人不能碎。”他声音瓮瓮的,却像根针戳破了高台上的冷雾。
丹峰首座的白胡子动了动,李长老在底下冲我微微点头。
可赵堂主的玄色靴跟突然敲了敲案几,“够了。”他扫了眼时辰牌,“陈述时间剩半柱香,不如直接看展示。”
楚清第一个举手,她发间的定身符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张符纹。
“我来!”她小跑着到演武场中央,指尖捏着引火符,手却在抖——我这才发现,她道袍袖口沾着星点墨迹,应该是昨夜偷偷加练画符时蹭的。
“引火符,起!”楚清低喝一声,符纸腾起幽蓝火苗,比往日亮了三分。
火苗裹着风卷向场边的试功石,“轰”地炸开,试功石上腾起青烟,露出半寸深的焦痕。
演武场静了一瞬。
小桃捂着嘴轻呼,王二牛攥紧了拳头,林师兄的竹哨在掌心捏出了汗。
可赵堂主却站了起来,玄色衣摆扫过案上的茶盏,“幽蓝火是二阶符火,外门弟子能引动已是侥幸。”他走到楚清面前,指尖点向那道焦痕,“试功石三阶石,二阶火只能灼痕,算不得威力。再者——”他扯了扯楚清发间的定身符,符纸边角卷着毛边,“符纹走形,若是实战,定身三息怕是要变成三瞬。”
楚清的睫毛抖得像被雨打湿的蝶翅,她死死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三转,到底没掉下来。
我看见她手背的指甲掐进肉里,想起昨夜她蹲在演武场哭,说“要是符画不好,就对不起萧师姐给的符纸”。
此刻那符纸被赵堂主捏在手里,边角的毛边是她连夜改了七遍留下的。
“赵堂主说的是,”我走过去,替楚清理了理被扯乱的发,“这张符确实有瑕疵。”楚清猛地抬头看我,眼里的光暗了一瞬。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但楚清画这张符时,刚发过高烧。她裹着被子画了半夜,说‘不能让萧师姐在审查时没东西拿出来’。”
高台上有议论声响起。
李长老咳嗽一声:“外门条件有限,能有此等成果已是不易。”丹峰首座捻着胡子点头:“老身当年学符,第一张成功的符也是毛边的。”
赵堂主的脸沉了沉,正要开口,场边忽然传来响动。
我转头望去,周仙子正拉着小桃和王二牛往演武场中央凑,她腰间的雷纹帕被风吹得飘起来,露出底下叠着的三张雷符。
王二牛把护心镜往地上一放,冲楚清招了招手:“楚师妹,来站我右边!”小桃咬着唇展开避障阵旗,阵纹在晨雾里泛起微光。
周仙子抬头看我,她眼里的光比昨日演武场的灯烛更亮。
“萧师姐,”她轻声说,“我们...想一起试试。”
周仙子的声音像根细弦,轻轻一挑就绷直了全场的呼吸。
我望着她发顶翘起的一缕碎发——那是昨夜她蹲在烛火下研究雷符时,被火星燎到的。
此刻那缕碎发随着她的动作轻颤,倒像是她藏在道袍下的心跳。
\"小桃的避障阵旗先布!\"王二牛瓮声瓮气地喊,护心镜在他脚边磕出清响。
小桃的指尖掠过阵旗纹路,淡青色的光雾\"唰\"地漫开,将我们五人圈成个半圆。
楚清的定身符终于不再抖了,她咬着唇把符纸拍在掌心,符纹上的毛边被灵气一激,竟泛起金红的光——那是她偷偷用灵草汁补过的痕迹。
周仙子的雷纹帕飘得更高了,她解下帕子系在腰间,雷符的蓝光顺着帕子纹路游走,像活了条小蛇。\"起!\"她低喝一声,三张雷符同时炸裂。
我看见王二牛的护心镜突然泛起暖光,那是他用碎玉养了三月的灵纹在共鸣;楚清的定身符化作金网,将炸开的雷芒兜住;小桃的避障阵突然拔高,把雷芒往上引——这哪里是临时拼凑的法术?
分明是他们夜里偷练了二十七个晚上的\"叠浪术\"。
雷芒在半空炸成伞状,试功石被劈出半尺深的裂缝。
演武场的青石板被余波震得簌簌落灰,连高台上的茶盏都晃出了水痕。
楚清的符纸烧剩半截,却还攥在她汗津津的掌心里;周仙子的雷纹帕焦了边角,可她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
\"雕虫小技。\"赵堂主的声音像块冰砸进热汤。
他玄色靴跟碾过被雷火烧焦的草叶,\"外门弟子凑在一起使巧劲,能撑过三次实战?
等他们各自面对妖兽时,阵旗破了、符纸碎了、护心镜裂了——\"他突然抓起楚清手里的符灰,\"拿什么护自己?\"
丹峰首座的白胡子抖了抖,欲言又止;李长老的手指在案上敲了两下,目光扫过王二牛发间沾的草屑——那是他昨天为了练卸力,在草堆里滚了十次的痕迹。
高台上有位黄衣长老捻着胡须开口:\"赵堂主说的在理,外门教学当以根基为重......\"
我的指甲掐进掌心。
三个月前他们说\"外门弟子能引气就算不错\",现在弟子们能布三阶阵、引二阶符,却成了\"临时凑的巧劲\"。
我望着楚清发红的眼尾,王二牛护心镜上那道被我用灵膏补过的裂纹,周仙子雷纹帕上我连夜绣的避火纹——这些孩子不是巧劲,是把每分力气都砸进了泥里,再从泥里抠出芽来。
\"赵堂主。\"我往前一步,袖中银簪的温度烫着皮肤。
那是楚清用她娘留下的银饰熔了重打送我的,刻着\"萧\"字的地方被她磨得发亮。\"您说他们靠护具、靠符纸、靠阵旗——可这些护具是谁熬夜打磨的?
符纸是谁画废了三百张才成的?
阵旗是谁在雨里练了七七四十九天,把阵纹刻进骨头里的?\"
我伸手按在小桃肩头,她的阵旗在我掌心发烫。\"他们不是靠外物,是外物成了他们的骨。\"我又摸了摸王二牛的护心镜,裂纹里渗出淡淡的灵气,\"就像这护心镜,碎过三次,现在能引动护主灵纹——因为碎的时候,他们把自己的灵气填了进去。\"
赵堂主的眉峰跳了跳,正要反驳,周仙子突然拽了拽我袖子。
她的掌心全是汗,却把雷纹帕塞进我手里:\"萧师姐,用这个。\"我展开帕子,看见帕角用金线绣着\"师恩\"二字——那是她上个月生辰,说要绣给最想感谢的人。
灵气顺着帕子纹路窜进我经脉。
我忽然想起昨夜在演武场,我望着星空悟到的\"融灵诀\"——不是单纯的引气,而是让灵气与修士的心意相融。
弟子们的法术里有他们的坚持、不甘、拼命,若我用\"融灵诀\"把这些心意串起来......
\"孩子们,\"我望着他们发亮的眼睛,\"把你们的灵气,往我这里送。\"
楚清的符灰突然飘起,在我指尖凝成金红的光;王二牛的护心镜嗡鸣,灵气像细流涌进我掌心;小桃的阵旗抖了抖,青雾裹着我的手腕;周仙子的雷符蓝光暴涨,顺着雷纹帕缠上我的手臂。
五种灵气在我体内翻涌,却不冲突——因为它们都带着同样的温度:是楚清烧符时的倔强,是王二牛爬起来画太阳的执着,是小桃在雨里撑阵旗的坚持,是周仙子连夜绣帕子的温柔。
\"融!\"我低喝一声。
演武场突然亮如白昼。
金红、青、蓝、暖黄的光绞在一起,化作一条光龙,\"轰\"地撞向试功石。
试功石\"咔嚓\"裂成两半,裂缝里渗出汩汩灵气——那是只有四阶灵石才有的灵脉。
高台上的茶盏\"当啷\"落地。
赵堂主的玄色衣摆被气浪掀得飞起,他瞪圆了眼,连茶盏碎在脚边都没察觉。
丹峰首座猛地站起来,白胡子抖得像风中的芦苇:\"这是......融灵术?
外门弟子竟能做到心意相通的融灵?\"李长老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冲我用力点头。
楚清突然哭出了声,眼泪砸在焦黑的符纸上:\"萧师姐,我们的法术......变厉害了!\"王二牛抹了把脸,护心镜上的裂纹里渗出灵气,在他掌心凝成小太阳。
周仙子的雷纹帕飘起来,绕着光龙转了两圈,帕角的\"师恩\"二字闪着金光。
\"萧瑶。\"赵堂主的声音哑了。
他弯腰捡起茶盏碎片,又抬头看我,目光里的冰碴子全化了,\"是我小瞧了外门弟子,更小瞧了你。\"他对着我拱了拱手,\"今日审查,外门教学,合格。\"
演武场爆发出掌声。
李长老挤到我面前,往我手里塞了个暖玉瓶:\"这是丹峰新炼的培元丹,给孩子们补补。\"黄衣长老摸着胡子笑:\"下月起外门加拨三亩灵田,专门种符草。\"丹峰首座把自己的拂尘往我手里一塞:\"这拂尘柄上有我刻的引灵阵,给你教弟子用。\"
我被围在中间,听着这些话,却忽然看见李长老冲我使了个眼色。
等人群散了些,他拉着我走到演武场角落,从怀里摸出块青铜碎片:\"昨夜我整理古籍,发现记载说......南荒有处仙界遗迹,里面藏着能让修士与灵物心意相通的秘术。\"他压低声音,\"我记着你总说'法术是人心的延伸',这遗迹......或许能圆你个心愿。\"
青铜碎片上刻着些模糊的纹路,摸起来像有生命在爬。
我望着不远处正被首座夸得耳尖发红的周仙子,被黄衣长老揉乱头发的王二牛,正把培元丹塞给楚清的小桃——他们的笑声撞碎了晨雾,撞得阳光都暖了。
\"李长老,\"我把青铜碎片收进袖中,\"等弟子们歇两日,我们......该去探探新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