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卯时,汴州府提学司衙门外。
晨曦微露,卯时正刻的清冷空气被一声洪亮的号令刺破——“挂榜!”提学大人威严的声音在衙门前回荡,仿佛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
早已翘首以盼的学子、家仆、以及看热闹的百姓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哐!哐!哐!”三声震耳的铜锣鸣响,宣告着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榜单即将揭晓。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告示墙前。只见两名书榜吏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张宽大的、鲜艳夺目的红纸,如同展开一件稀世珍宝,动作庄重而缓慢地将其贴上冰冷的墙面。
那抹刺目的红,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承载着太多的希望与绝望,开始一点点展露它的真容。
人群如潮水般向前涌动,屏息凝神,搜寻着那决定命运的名字。
在小院中,气氛同样紧绷。
林暖和陈行宁看似平静地坐在院中石桌旁,一盏清茶早已凉透。
然而林暖一只手无意识抠着茶杯,另一只手轻轻敲着桌面,陈行宁坐在林暖的旁边,一只手紧紧捏着书册,另一只手则摩挲着衣裙,两人的眼睛都无意识地看着大门,都泄露了他们内心的波澜。
秦云飞则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院门和正屋之间来回踱步,每一次脚步声都敲在众人心上,目光更是频频投向紧闭的院门。
冯雨也没有心思收拾屋子,拿着抹布擦着门框一遍又一遍,谁也没有心思去告知她,她已经擦了好几遍了。
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焦灼,每一息都格外漫长。
卯时三刻,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小院的安静。
“砰”的一声,院门被猛地撞开。秦乐几乎是拖着强哥儿冲了进来,两人都是上气不接下气,脸颊涨得通红,显然是拼尽全力跑回来的。
“呼…呼…姑…姑娘!陈先生!”秦乐胸膛剧烈起伏,话都说不利索。
强哥儿却像个小炮仗,根本顾不上喘匀气,用尽全身力气兴奋地尖声喊道:“中了!中了!六叔上榜啦!上榜啦!”
秦乐狠狠喘了两口,脸上爆发出巨大的狂喜,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是!姑娘!陈先生!上榜第六名!第六名啊!”
“上榜第六名”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小院里炸开。
陈行宁猛地站起身,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尘埃落定的释然所取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份巨大的喜悦吸入肺腑。
林暖更是激动得眼圈瞬间红了,她快步上前,对着陈行宁端端正正地福身一礼,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由衷的欢欣:“恭喜陈举人!贺喜陈举人!实至名归!”
陈行宁看着眼前为自己真心欢喜的少女,心中暖流激荡,他伸出手,带着亲昵和宠溺,轻轻刮了刮林暖挺翘的鼻尖,随即也郑重其事地拱手还礼,笑意盈满眼底,声音清朗而真挚:“同喜同喜!林姑娘,这功名薄上大半都是你!”
两人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份纯粹的高兴和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份巨大的喜悦瞬间冲破了所有的矜持,他们不由自主地对视着,然后齐齐放声大笑起来。
随后秦云飞、秦乐、冯雨和强哥儿纷纷道喜“恭喜陈先生(姑爷)(六叔)得举人功名!”
欢乐是通的,亲人和主家的科举成功这就是荣耀,是他们的颜面,也是将来的希望。
爽朗开怀的笑声在小院中回荡,驱散了所有等待的阴霾,整个小院被巨大的喜气包裹。
短暂的狂喜过后,理智回归,秦乐喝了口水,平复着心跳,说起看榜时的见闻。
他提到那些报喜人,得了前五名(五经魁)的消息后,大多是直奔城中的深宅大院、豪门府邸而去。
小院里的众人听了,心中都了然。
这便是现实赤裸裸的差距——世家底蕴深厚,延请名师、坐拥书山,而寒门子弟,连买纸墨都需精打细算,能走到这一步,已是千难万难。
陈行宁心中更是感慨万千,若非卢清哲大人的赏识与提携,若没有松阳书院先生的悉心教导,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更高学识殿堂的门,提供了珍贵的书籍和难得的指点,以他原本的家境和资源,莫说这上榜第六名,便是挤进那三十人的中榜,甚至只是获得举人功名,恐怕都是奢望。
能跻身上榜第六,已是远超他最初的期望,是足以告慰恩师、告慰自己多年寒窗的佳绩!
而这背后最大的功绩便是他的阿暖,若没有阿暖远赴江南,没有阿暖不停步的努力,没有阿暖做出的功效得朝廷和卢氏认可,他是得不到这些的。
陈行宁再次转向林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柔声说“阿暖,得妻如你,夫复何求!”
林暖不说他不需要感谢自己的客套话,只是再次勉励说“陈先生,可得继续努力!嘻嘻。”
陈行宁郑重应到“好!”
众人的欢喜还没有结束,小院的门槛就热闹起来。
闻讯赶来的德阳府同科学子们,陆陆续续登门拜访新晋举人陈行宁。
来者形形色色,年纪参差不齐:有十几岁的少年郎,眼中带着对功名的向往和对陈行宁的敬佩;也有像陈行宁这样二十出头,正值壮年的;更有甚者,已是鬓角染霜,年过四十的老童生,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屡试不第的沧桑。
人群中有几人也是满面红光,显然同样榜上有名,无论是上榜、中榜,有一两人则有些忐忑,估计是下榜,需要再次复试,冲击最后的上榜机会。
但更多的学子,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失落和强撑的平静。
他们或真心实意地拱手道贺,或带着一丝苦涩前来拜别——有人言道三年后再战,但语气中底气不足;有人则黯然表示家计艰难,怕是就此作罢。
考学之路,耗费的不仅是心血光阴,更是实打实的银钱,并非所有清贫之家都能承受这经年累月的投入。
这些来访者中,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者,看向陈行宁的目光带着审视和衡量,心中暗自揣测这位新晋举人的背景深浅、未来价值几何。
而衣着朴素、甚至打着补丁的寒门学子,则显得有些拘谨局促,眼神中混合着羡慕、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眼前这位年轻的陈举人,虽不清楚家世如何,却似乎与他们这些纯粹的寒门又有些不同,他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让他得以跨越了那道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
陈行宁敏锐地感受到了这种微妙的氛围。
他如今的身份,恰似站在了一个特殊的位置上:非世家,却拥有了世家子弟才能轻易触及的门槛;非赤贫寒门,却深知寒窗苦读的艰辛,他成了一个独特的“中间层”。
无论如何,尘埃落定,那一纸鲜艳的红榜,彻底改变了陈行宁的身份和未来。
这“上榜第六名”的功名,其分量远不止于一张红纸上的墨字。它是对他十数年寒窗苦读、才学积累的权威认可,更是一块沉甸甸、闪耀着权势光芒的“敲门砖”,其蕴含的能量足以撬动个人乃至整个家族命运的齿轮,使其脱离原有的轨道,驶向更上一层的阶层。
举人功名,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士绅阶层的大门,除了秀才原有的见官不拜、免除徭役等特权,他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地位和选择权。
若无意于更上一层楼去搏那进士功名,他已然拥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
回到广丰县,他将是备受尊崇的乡绅,县衙的座上宾;若是谋求官职,无论是本县县丞的佐贰之位,甚至运作一番,外放至他处担任一县之尊的县令(虽然通常起点是偏远小县),都已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原本他名下只有两人免赋税,现在拥有八人的免税田产,依附于他名下的族人或佃农也能间接受益,大大减轻了家族的生存压力和经济负担,这立刻就能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利益。
“举人老爷”的身份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信用背书,无论是购置田产、经营产业,还是与商贾、其他士绅家族打交道,这张名片都能打开无数方便之门,获得过去难以企及的尊重和便利。
而如果不出意料,与陈行宁命运紧密相连的林家,将成为最直接的受益者。
林家将从原本可能只是略有薄产的平民家,迅速稳固根基,跻身“乡绅”阶层。林家在广丰县的地位将截然不同,林家子弟的婚配、求学等,都将拥有更优越的选择和起点。
若林家下一代中能再出一两个秀才,甚至再有子弟中举,家族的文脉便得以延续,底蕴开始沉淀。
数代之后,拥有稳定的田产、持续的科举产出,哪怕只是秀才,和一定的社会影响力,一个新兴的“小世家”雏形初现。
家族祠堂的香火会因此更加旺盛,族谱上“陈行宁”的名字,将是后世子孙仰望的起点和庇护的源泉。
地方胥吏、豪强再想欺压林家,需得掂量掂量其背后的举人乃至其可能拥有的官场关系网。
这正是这个时代万千家族奋斗的缩影,功名利禄,绝不仅仅是个人荣辱,它是整个家族得以安身立命、向上攀爬的最大“红利”。
它如同无形的城墙,将家族庇护在内,隔绝外界的风雨侵袭;它又如同强力的引擎,驱动着家族这艘航船,驶离浅滩,进入更宽阔也更安全的航道。
在这个等级森严、风险无处不在的时代,一个稳固的功名身份,就是家族所能获得的最可靠、最珍贵的“保护伞”。
陈行宁这“上榜第六名”,不仅照亮了他个人的前程,更在林家的族运星图上,点亮了一颗足以荫庇数代人的耀眼星辰。
林家这株原本平凡的树木,已然借着这股东风,开始向着乡绅乃至小世家的参天形态,扎下更深、更稳的根基。
未来,纵然仍有风雨,但根基已固,荫蔽初成。
若消息传回广丰县,远在广丰县陈家的某些人心中,恐怕会翻涌起难以言喻的苦涩。
当年对幼弟陈行宁的刻薄、排挤,乃至将他视作拖累的种种行径,如今想来,是否会像钝刀子割肉般,令人追悔莫及?
那“上榜第六名”的耀眼光环,如同一面无情的镜子,映照出他们亲手斩断的、本可共享的荣光与荫庇。这份悔意,或许会如附骨之蛆,随着陈行宁步步高升而愈发蚀骨。
远在江南的陈行义(陈五哥),当初看似“屈尊”追随林暖,甚至被外人视为“投靠”女子、失了男儿颜面的选择,如今看来,却是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无比明智的一步棋。
他若知道这消息,非但不会后悔,恐怕心中还会暗自庆幸当初的决断。依附于林暖这位眼光独到、手腕不凡的弟妹,他所获得的机遇、见识和安稳,早已远超在陈家村那方寸之地所能企及。
再看那被陈行宁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的强哥儿。这孩子,因着六叔的垂青和自身的纯良,命运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无需再困在陈家那个可能充满短视与狭隘的环境里挣扎。
陈行宁的功名、学识、人脉,都将成为他成长的沃土和坚实的后盾。只要他心性不移,不走歧路,他未来的起点和所能达到的高度,注定会将他那些留在老家的堂兄弟们远远抛在身后。
当下的选择和行为,如同播下的种子,终将在未来的土壤里结出截然不同的果实。
个人的抉择,决定了谁能分享这份功名利禄带来的权势红利,谁又将与之失之交臂,徒留叹息。
命运的长河奔流不息,因果的丝线早已在每一次选择、每一次行动中悄然编织,最终显露出清晰而无情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