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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务部的小王探过头来,压低声音说:“颖姐,你听说了吗?张总前妻又把他告上法庭了,索要额外抚养费。”我正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月度报表,这消息让我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

办公室的空调冷气吹得我后颈发凉。窗外,城市的天空阴沉沉的,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

“什么时候的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就上周,张总这几天都没来公司,据说就是在处理这个事。”小王神秘兮兮地说,“要我说,他前妻也太过分了,当初离婚不是已经拿了三十七万抚养费吗?”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声和空调的低鸣。我的思绪却飘回了十年前,那时我刚进公司,张裕是我入职培训的导师。

记忆中的张裕总是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衬衫,笑容温和。他离婚那年,整个人瘦了十几斤,但从未在同事面前说过前妻半句不是。每次他去看儿子回来,总会开心地和我们分享孩子的近况。

“小杰考了满分。”“小杰长高了五厘米。”“小杰学会骑自行车了。”这些点滴成了他生活中最亮的色彩。

“听说这次开庭就在今天下午。”小王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看了眼手机,下午两点十分。不知为何,一种莫名的不安萦绕在心头。

下班时,天空飘起了细雨。我撑着伞走向地铁站,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母亲打来的。

“颖啊,你爸的老毛病又犯了,村里诊所建议转到城里大医院看看。”母亲的声音透着焦急。

“我明天就回去接你们。”我毫不犹豫地说。

挂断电话,雨更大了。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形成一道水帘。我想起老家溪水村,想起父亲总是挺直的腰板和母亲永远操劳的双手。作为村里少数在城里站稳脚跟的人,我肩负着全家的期望。

第二天请好假,我开车回了溪水村。老家变化很大,泥泞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不少人家盖起了小楼。但当我推开自家那扇熟悉的木门时,时光仿佛在这里停滞了。

父亲靠在躺椅上,脸色苍白。母亲正为他按摩浮肿的双腿。看到我,他们脸上绽放出笑容,那笑容里的皱纹比记忆中又深了几分。

“就是老毛病,何必专门跑一趟。”父亲强撑着要坐直。

“爸,您就别逞强了。”我握住他粗糙的手,“明天我们就去省院检查。”

安顿好父母睡下后,我独自站在院子里。夏夜的微风带着稻香,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这时,邻居李婶探头进来:“颖子回来了?听说你要带你爸去省院?正好,我家强子明天也去省城,要不搭个便车?”

我婉言谢拒,但李婶热情不减:“强子现在在省院当护工呢,要是需要帮忙,尽管找他。”她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儿子的电话号码。

回到城里已经是一周后。父亲的病情稳定了下来,我疲惫但安心地回到了办公室。

一进公司,我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几个同事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看到我进来立刻散开了。

中午在食堂,小王终于告诉我真相:“张总儿子的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你猜怎么着?不是他亲生的!”

我手中的筷子差点掉落:“什么?”

“官司上周第二次开庭,法官要求做亲子鉴定,结果孩子跟张总没有血缘关系。”小王压低声音,“难怪他前妻一直阻挠做鉴定,原来早就心里有鬼。”

我想起张裕提到儿子时眼中闪烁的光芒,心里一阵刺痛。

下午,我在走廊偶遇张裕。他看起来老了十岁,眼下的乌青透露着他这几天的煎熬。我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有什么语言能抚平这样的伤害呢?

“田颖,”他反而先开口,“听说你父亲住院了,情况还好吗?”

我惊讶于他在这种时候还能关心别人,连忙点头:“好多了,谢谢张总关心。”

他勉强笑了笑,转身走向办公室。那背影透着说不出的落寞。

周末,我回溪水村看望父母。父亲的身体明显好转,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母亲在厨房忙碌着,飘出熟悉的饭菜香。

“听说张家那事了吗?”吃饭时,母亲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以为她指的是张裕的事,心中一惊。

“就咱村东头那家,张老五的儿子。”母亲补充道。

我松了口气,原来不是一回事。“怎么了?”

“他媳妇闹离婚呢,说孩子不是张家的种。”母亲摇头叹息,“现在的人啊,怎么都这样了?”

父亲瞪了母亲一眼:“别在闺女面前嚼舌根。”

我却突然想到了张裕。同样是养育了九年的孩子,突然发现没有血缘关系,这种打击有多大?

回到城里后,我偶尔从同事那里听说张裕的进展。他前妻试图争辩鉴定结果有误,但二次鉴定结果依旧。官司从抚养费纠纷变成了欺诈诉讼,张裕要求前妻返还已支付的所有费用,并赔偿精神损失。

深秋的一个周末,我照常回村看望父母。晚饭后,村里几个老人来我家串门,话题不知不觉又转到了张家的事上。

“要说这孩子不是亲生的,咱们村早年也有过一桩。”年近八十的李大爷抽着旱烟说。

“您说的是杨老四家的事?”母亲问。

李大爷点头:“是啊,杨老四媳妇过世得早,他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那孩子跟他长得一点也不像。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媳妇跟外面人生的。杨老四到死都不知道真相,对那孩子疼得跟什么似的。”

“那孩子后来不是挺有出息?在城里当了大老板,把杨老四接去享福了。”父亲接话。

“是啊,”李大爷吐出一口烟圈,“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要紧?养育之恩大于天啊。”

这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心上。养育之恩大于天,可现实中有多少人能看开血缘的重要性?

冬天来临时,张裕的官司有了结果。法院判决前妻返还大部分抚养费,并赔偿精神损失。但赢官司的张裕并没有显得开心,反而更加沉默。

有同事说他请假去了儿子学校,想见一面,但孩子被前妻带走了。九年的父子情,就这样被硬生生切断。

“他应该争取探视权。”午休时,一个同事说,“毕竟养了九年,有感情的。”

另一个同事反驳:“又不是亲生的,趁早断干净也好重新开始。”

我没有加入讨论。心里却想起溪水村的杨老四,如果他早知道儿子不是亲生的,还会那么疼爱他吗?知道了真相的爱,还能那么纯粹吗?

元旦前,公司组织年会。张裕也来了,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我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过去。

“张总,少喝点,伤身。”

他抬头,眼中已有醉意:“是田颖啊。听说你经常回村照顾父母?孝顺是好事情。”

我在他旁边坐下:“父母年纪大了,能陪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他苦笑一下:“我儿子——不,那孩子,下学期要转学了,他妈妈再婚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默默给他倒了杯茶。

“九年,我看着他从小不点长到这么高。”张裕比划着,“他第一次叫爸爸,学走路,上台表演……全都是假的吗?”

他的声音哽咽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沉稳的张裕如此失态。

“感情不是假的。”我轻声说,“九年的父子情,不会因为一纸鉴定就消失的。”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什么,然后苦笑着摇头:“你们都觉得我绝情,说断就断,是不是?”

我连忙否认,但他继续道:“我不是因为不是亲生的就不要他。我是怕……怕每天面对一个提醒我有多失败的证据。”

那晚之后,张裕请了长假。有人说他出国散心了,也有人说他辞职了。公司里关于他的话题渐渐少了,人们总是善于遗忘别人的伤痛。

春天来时,父亲旧病复发,我再次带他到省院检查。在排队取药时,我意外遇见了李婶的儿子强子。他正推着一位坐轮椅的老人,看样子是这里的病人。

“颖姐!”他先认出了我,“叔叔怎么了?”

“老毛病了。”我说,“你这是?”

“哦,这是我负责照看的病人,张老先生。”强子介绍道。

我向轮椅上的老人点头致意,老人微微颔首回应。就在那一瞬间,我愣住了——老人的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强子送老人回病房后,特地过来找我:“颖姐,需要帮忙尽管说,这里我熟。”

我表示感谢,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刚才那位张老先生,是什么病?”

“肾衰竭,每周要来做三次透析。”强子说,“可怜啊,儿子很少来看他。”

我心里一动:“他儿子是不是叫张裕?”

强子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一切都有了答案——那种熟悉感来自张裕。原来张裕的父亲一直在省院治疗,而他从未向同事提起过。

取完药,我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肾病科住院区。在走廊尽头,我看到了强子正推着张老先生回病房。老人望着窗外的眼神空洞而哀伤,与我记忆中张裕偶尔流露出的神情如出一辙。

回到公司后,我从人事部相熟的同事那里打听到,张裕的母亲早逝,父亲确实患病多年。这让我对张裕有了新的理解——一个默默承担家庭重担的人。

四月的一个雨天,我意外在公司楼下遇见了张裕。他撑着黑伞,比记忆中清瘦了些,但眼神不再那么黯淡。

“田颖,”他先打了招呼,“听说你经常去看我父亲,谢谢。”

我一时语塞,没想到他会知道。

“强子告诉我了。”他解释道,“谢谢你陪他聊天,他说你很会讲故事。”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只是顺路去看看,没做什么。”

雨滴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声响。我们并肩走向停车场,沉默了片刻后,张裕突然说:“我申请调去广州分公司了,下个月出发。”

我惊讶地看着他:“那您父亲……”

“我会带他一起去。”张裕说,“那边的医疗条件也不错。而且……小杰也会去。”

我愣住了:“小杰?”

“我前妻再婚后,新丈夫不愿意接纳孩子。”张裕的声音很平静,“她联系我,问能不能……你知道的。”

“您答应了?”我难以置信。

张裕停下脚步,望着雨幕中朦胧的城市:“九年的父子情,不会因为一纸鉴定就消失。你说的对,感情不是假的。”

“可是那鉴定……”

“我后来做了第二次鉴定,”他轻声说,“在不同的机构。”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结果不一样?”

张裕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血缘很重要,但也不是那么重要。我放不下的不是他是不是我亲生的,而是九年来我们之间的感情。”

雨渐渐小了,天际露出一线光亮。张裕收起伞:“其实第一次鉴定结果出来后,我前妻坚称是错的,要求重做。我当时太愤怒,认为她只是在拖延。后来想想,也许那时候我就知道真相,只是不愿意面对。”

“什么真相?”

“无论小杰是不是我亲生的,他永远是我儿子。”张裕微笑着,那笑容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释然,“而我,也永远是他父亲。”

他走向自己的车,留下我站在原地。雨后的阳光穿过云层,洒下温暖的光束。我想起溪水村的杨老四,想起李大爷说的话:养育之恩大于天。

张裕调走后,我偶尔会从同事那里听说他的消息。他带着父亲和小杰去了广州,开始了新生活。公司里很少有人再谈论他那场风波不断的官司,人们总是善于遗忘。

但我记得。记得他面对背叛后的选择,记得他在伤痛中的成长,记得他最终如何定义父子之情。

夏天我又回了溪水村。父亲的身体好转了不少,能自己到田里走动了。傍晚,我们坐在院子里乘凉,李大爷拄着拐杖过来串门。

“颖子,还记得杨老四家的事吗?”他忽然问。

我点头。

“有件事我当年没说,”李大爷眯着眼,望着远方的稻田,“杨老四临终前知道了儿子不是亲生的。”

我震惊地看着他。

“是那孩子自己查出来的,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杨老四,心里早有怀疑。”李大爷说,“但杨老四说:‘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要紧?你叫我一辈子爸,就是我儿子。’”

夜幕降临,萤火虫在田间闪烁。我忽然明白了张裕那天没说完的话——第二次鉴定的结果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选择了继续做父亲,就像杨老四一样。

而真正的父子之情,从来不止于血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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