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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知道那束捧花会砸在司仪脸上,我绝不会伸手去接。

张瀚宇当初跪着向我爸保证:“爸,我会让您亲手牵鸽鸽走红毯。”

如今婚礼现场,他母亲却拦住轮椅:“亲家公还是别上台了,影响形象。”

我哀求地看着张瀚宇,他却避开我的眼睛:“田鸽,妈是为我们好。”

镜子里盛装的我忽然变得极其陌生。

我端起桌上半杯红酒,兜头浇下,抓起婚纱狠狠抹过脸颊。

“这婚我不结了!我只要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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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指尖飞出的捧花,那道缀满珠光白玫瑰的优美弧线,最终竟狠狠砸在了司仪那张错愕的脸上。花瓣骤然炸裂开来,像一场沉默却狼狈不堪的微型雪崩。

荒谬感迟一步袭来。如果早知道这束代表幸福的捧花会如此收场,我田鸽,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几分钟前,微笑着将它高高抛向身后那片祝福的人群。

就在那场滑稽的意外发生前,一切都还完美如同童话表面最为璀璨的薄脆糖衣。巨大的宴会厅里,水晶吊灯折射出千万点炫目的寒光,像漫天悬浮的冰冷钻石,落在满厅宾客们华丽的衣饰上,落在堆叠如塔般精致的香槟杯上。空气里充斥着高级香水、昂贵雪茄和食物精心烹制的香气,浓稠得几乎凝固了时间。我穿着价值不菲的重工刺绣主纱,裙摆仿佛汇聚了整个银河系的星光,沉重地拖曳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完美得如同一副精心烧制的薄瓷面具。站在璀璨的灯光下,我几乎要相信这虚幻的幸福触手可及。

隔着几步之遥,我的父亲坐在轮椅上,脊背却挺得笔直。那套崭新的藏青色西服,将他枯瘦的身体包裹得格外突兀,像挂在空荡荡的衣架上。他一只手不受控制地微微蜷曲着搁在腿上,另一只有些力气的手,正徒劳地试图抚平西裤膝盖上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微褶皱。他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几乎接近卑微的欢喜,像个生怕给女儿添一点麻烦的孩子。这眼神,像一根极细极韧的钢丝,刹那间勒紧了我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窒息的痛楚。

几个月前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张瀚宇,那个此刻正站在我身边、西装革履的男人,曾经也穿着笔挺的衬衫,单膝跪在我家那间光线暗淡、弥漫着陈旧药味的小客厅里。他仰望着我父亲那张因中风而明显僵硬、表情难以自控的脸,眼神灼灼,声音清晰郑重地穿透了那份令人不适的寂静:

“爸,您放心,”他伸出手,紧紧抓住父亲那只唯一还能艰难抬起的、布满褶皱的手,“婚礼那天,我一定让您亲手牵着鸽鸽走上红毯。让她漂漂亮亮地嫁给我!您一定得在台上,在那儿看着我们。”

父亲那只颤抖的手,被他用力握着,手背上松弛的皮肤微微颤动。父亲似乎想点头,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咕哝。然而那双黯淡的眼睛里,却第一次迸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一种被郑重承诺、被纳入盛大仪式的光彩。那道光,纯粹得让人心颤。

如今,那灼灼的保证言犹在耳,像一句刻在心上的铭文。此刻,我侧过头,目光落在我父亲身上。那束专门为他定制的捧花,正稳稳地、带着微微颤抖躺在他的膝盖上。暗红的丝绒缎带缠绕着花茎,衬着他布满老人斑、关节变形的手指——那是昨夜,他固执地用他那唯一还能较为灵活控制的三根手指,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如何牢牢抓住花束,如何在最完美的时机递到我手中的样子。

时间到了。

司仪那经过专业训练、富含磁性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煽情,透过麦克风清晰地响彻整个宴会厅:“……此刻,让我们屏息以待,请新娘的父亲,牵着女儿的手,走过这人生最重要的一段……”

刹那间,所有的灯光似乎都聚焦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莫名擂动的不安鼓点,推动父亲的轮椅,准备顺着那条特意为轮椅铺设的、带有轻微坡度的窄窄通道,走向前方那个光芒四射的中心舞台。一步,两步……

就在我们即将触碰到红毯边缘的时候,一道身影突兀地闯入了这片光线。我的婆婆,张瀚宇的母亲,身着一件剪裁完美、价格不菲的深紫色礼服,像一堵无声却密不透风的墙,精准地拦截在我们面前。

她脸上挂着礼节性的微笑,却丝毫没有抵达眼底。那笑容甚至没有向我倾斜半分,而是径直投向了我轮椅上的父亲。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漠穿透了周围的喧嚣,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靶心:

“亲家公,”她微微倾身,姿态优雅得像在社交场合俯视一株不合时宜的植物,“您看,这上台……确实不太方便。孩子大喜的日子,还是图个顺遂圆满。宾客们都在看着呢,您这样子,影响整体形象,也影响鸽鸽的心情不是?”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父亲那只搁在轮椅上、难以控制的蜷曲的手,又掠过他腿上那束精心准备的捧花,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锐利如刀痕的嫌恶。

那嫌恶并未刻意遮掩,像一滴不慎溅落在昂贵丝绸上的污渍,清晰可见。

一瞬间,所有的喧嚣——水晶杯碰撞的轻响、宾客低低的谈笑、背景乐队流淌的抒情旋律——统统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抽离。世界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我清晰地听见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甚至能捕捉到轮椅轻微晃动的细微声响,好像父亲全身都在难以遏制地颤抖。

我猛地转过头,目光像溺水者寻找浮木,投向身边的张瀚宇。我的嘴唇无声地颤抖着,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挤出破碎的气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哭腔:“明远……你说过的……”

张瀚宇挺拔的身躯似乎僵了一下。他的目光像受惊的飞鸟,仓皇地掠过我充满哀求的脸,掠过轮椅上父亲瞬间黯淡下去、仿佛所有光芒都被抽走的眼眸,最终,飞快地落在他母亲威严冷峭的脸上。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他便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垂下眼皮,紧紧盯着自己锃亮的皮鞋尖。喉结狠狠地上下滚动了一次,他重新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飘忽不定,声音干涩紧绷得像一根快要断裂的弦:

“田鸽,”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子割肉,“别任性……妈……妈她也是为我们好。大局为重,这么多人看着,闹僵了……对谁都不好看。”他不敢再看我的眼睛,飞快地补充道,“爸……爸在台下看着也一样,心意到了就好,对不对?”

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将我冻结。我甚至忘记了该如何呼吸。什么“为我们好”?什么“心意到了就好”?几个月前那个跪在狭小客厅里、信誓旦旦的男人,和此刻这个眼神闪烁、唯唯诺诺的身影,在我眼前剧烈地扭曲、撕裂……最终碎成了一地难以拼凑的残渣。一股混杂着背叛、屈辱和荒谬的巨大洪流,蛮横地冲垮了我勉力维持的所有堤坝。我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猛地向后推了一步,踉跄着站稳,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几步之外那面巨大的落地镜。

镜子里映出一个盛装的女人。雪白的头纱下,是一张精心雕琢过的脸。粉底完美无瑕,掩盖了所有瑕疵;眼线勾勒出妩媚的轮廓;唇膏是娇嫩欲滴的玫瑰色。华美的婚纱层层叠叠,缀满了细碎的珠片和水晶,在璀璨的灯光下折射出令人晕眩的浮华光芒。

这是我吗?田鸽?

镜中的女人陌生得可怕。这身昂贵的试图帮我缝补不小心被门把手刮坏的廉价裙摆的父亲;那个为了今天能“体面”地坐在轮椅上出席,硬是提前两个月开始每天练习挺直腰杆、努力控制那只不听使唤的手臂的父亲;那个在我试穿婚纱那天,浑浊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亮光,含糊不清地反复嘟囔着“囡囡好看……像仙女”的父亲……他的尊严,他卑微却无比珍贵的期待,难道就只值一句轻飘飘的“影响形象”?

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烈的绞痛让我几乎无法站立。那面光洁的镜子仿佛成了照妖镜,照见了这身华丽之下丑陋的妥协和懦弱。强烈的恶心感猛地从胃底翻涌上来。周围那些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身影,那虚伪的笑意,那压抑的窃窃私语……一切都变得如此扭曲肮脏。

纯粹是一种本能的驱使,一种撕碎这虚伪面具的强烈欲望。我猛地伸出手,一把抓过旁边长条桌上那杯几乎没动过的红酒。昂贵的酒液在剔透的水晶杯里晃动着深红的光泽。没有一丝犹豫,我手臂向后扬起,然后用力向前一泼!

冰凉的、带着浓郁果香的液体,狠狠地浇了我一头一脸!粘稠的酒液顺着精心梳理的发髻疯狂流淌,瞬间浸透了头纱,染红了昂贵的白色蕾丝。浓烈的红痕像丑陋的伤疤,迅速在脸颊和脖颈蔓延开来。刺骨的冰凉激得我浑身一颤,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清醒和决绝。

我扔掉空杯。碎裂的脆响淹没在死寂中。

然后,在无数道惊骇、错愕的目光聚焦下,我伸出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那手套曾象征纯洁的新娘——一把扯住了胸前繁复的婚纱纱料。那昂贵的、代表誓约的洁白织物,此刻成了最好的抹布。我狠狠地、近乎狂暴地用它擦拭着自己的脸!不顾一切地抹!用力地蹭!眼线糊开了,像两道绝望的黑泪;粉底晕染成一片狼藉;精心描绘的唇膏被粗暴地擦开、拉长,在脸颊和下巴上拖出一道道滑稽又狰狞的红痕。

厚重的粉底和精致的彩妆被粗暴地剥离、揉搓、混合着红酒,在昂贵的婚纱上、在我脸上涂抹出一副惊心动魄的、抽象而愤怒的图腾。我大口喘着气,透过眼前模糊的、被红酒和泪水混合的视线,死死盯住张瀚宇那张因震惊和羞恼而扭曲变色的脸,最后,目光重重地落在他母亲那张再也维持不住优雅、只剩下一片震惊和愤怒的僵硬面孔上。

积压了一天的、甚至积压了数年的委屈、愤怒、被轻视的疼痛,还有对父亲那份深不见底的愧疚,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出口。它们汇聚成一股火山熔岩般的力量,从我胸腔深处迸发出来!

“这婚——我不结了!”

我的声音撕裂了死寂的空气,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嘶哑和狂暴,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穿了这片精心营造的浮华假象。

我用尽全身力气,指向轮椅上的父亲。父亲不知何时已深深埋下了头,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轮椅扶手,指节泛白,肩膀剧烈地抖动,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我只要——我爸!!”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灵魂深处吼出来的泣血之声。嘶吼回荡在死寂的大厅里,震得头顶那片璀璨的水晶吊灯似乎都在微微摇晃。

吼声仿佛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短暂的眩晕袭来,世界在眼前旋转、模糊。但我没有倒下。

我猛地转过身,不再看身后那两张惊骇欲绝的面孔,也不再理会四周凝固的空气和无数道针扎般的目光。父亲那只唯一还能活动的手,不知何时伸了出来,紧紧攥住了我的婚纱裙摆一角,像抓住了唯一的浮木。那力度,带着一种绝望的依恋和悲伤的确认。

“爸,”喉咙里火烧火燎,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我们走。”

我弯下腰,身体挡住了所有窥探的视线,用力解开那只紧紧揪住我裙摆的手。我的掌心覆盖在他冰冷、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背上,用力握紧。那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真实和温暖。然后,我迅速地解开轮椅的刹车装置,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双手稳稳握住轮椅的推手,不再有丝毫犹豫。

沉重华丽的婚纱裙摆拖曳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如同一条被斩断的、沾满泥污的白色河流。我推动轮椅,义无反顾地朝着宴会厅那两扇巨大的、象征出口的雕花木门走去。轮椅的橡胶轮子碾过奢华的红地毯,发出沉闷的滚动声,碾压过我过去所有天真的幻想和可笑的坚持。

身后,短暂的死寂终于被打破。像一颗巨石投入凝固的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浪涛。有人惊叫,有人哗然,椅子腿刮擦地面的刺耳声响成一片,混杂着张瀚宇气急败坏的嘶吼:“田鸽!你疯了?!你给我站住!”紧接着是他母亲那拔高八度、尖利刺耳的怒斥:“丢人现眼的东西!保安!拦住她!拦住那个疯子!”

几道穿着制服的身影带着犹豫向我靠近。我没有回头,只是将轮椅推得更快了一些,脚步沉重而决绝。挡路的华丽花篮被我轮椅的轮子毫不留情地撞开,娇嫩的花朵散落一地,花瓣被碾入尘埃。

通往酒店大堂的走廊灯光柔和,却映照着我脸上那副惊世骇俗的“妆容”。服务生们惊愕地停下脚步,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紧紧追随着我们。我一直紧攥着父亲的手,掌心一片冰凉粘腻,分不清是他的冷汗还是我的手汗。他的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喉咙里压抑的呜咽低低地、持续地在空荡的走廊里盘旋,像一只濒死小兽的哀鸣。

旋转门缓慢地转动着。厚重冰冷的玻璃隔断了身后宴会厅里那片狼藉的喧嚣与刺骨的冰冷,却暂时把我们困在了这个狭小、不断循环的空间里。每一次转动,都带来一次短暂、令人窒息的停顿,像是命运在无声地嘲弄。

我紧紧握着轮椅冰冷的金属推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父亲的肩膀在我眼前微微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混合着旋转门电机低沉的嗡鸣,像钝刀子割着我的心。每一次停顿,我都清晰地听到身后远处隐约传来的骚动——或许是张瀚宇气急败坏的喊叫,或许是他母亲尖利的怒斥,或许只是看客们好奇的喧哗——都被放大了无数倍,重重敲打在我的耳膜上。

“快走…囡囡…” 父亲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他那只还能动的手死死抓住轮椅的边缘,身体因为恐惧和屈辱而绷紧,仿佛下一秒,那扇旋转门就会把我们吐回那个地狱般的宴会厅,或者…被后面追来的人堵住。

轮子碾过旋转门底部光滑的金属门槛时,轮椅猛地一晃!父亲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门外一个穿着制服、原本只是惊愕观望的年轻门童猛地回过神来。他几乎是扑了过来,双手死死地拽住了轮椅的前轮,用尽全力稳住了它。

“当心!”门童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这一晃,让我本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几乎断裂。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昂贵的蕾丝。七岁那年的记忆碎片,带着血腥气和刺耳的刹车声,毫无征兆地涌上来——瓢泼大雨的傍晚,放学路上失控冲来的货车,父亲将我狠狠推开时那张扭曲却无比清晰的脸……然后是漫长的、充斥着消毒水和绝望哭泣的医院走廊,医生沉重的叹息,父亲再也无法站起的双腿……多少个日夜,我在噩梦中被这声刹车惊醒,又在父亲笨拙却温柔的安抚中渐渐平息。

此刻,相似的恐惧攫住了我,冰冷彻骨。我甚至能闻到记忆深处那股潮湿的铁锈味。

轮椅终于被门童彻底拉了出去,稳稳停在宽敞明亮的酒店大堂中央。我悬到嗓子眼的心脏才重重落回胸腔,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眩晕,双腿有些发软。

“谢…谢谢…”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勉强对着门童挤出两个字。

年轻的男孩脸上还残留着巨大的震惊和不知所措,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我脸上那副惊世骇俗的妆容——混合着红酒、泪水、糊掉的眼线和口红,又迅速低下头,目光闪躲,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他局促地摆了摆手,没敢再看第二眼,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但眼睛的余光依旧忍不住瞟向我们这边。

大堂里并非空无一人。几个拖着行李箱的客人、办理入住的夫妇、等待同伴的年轻人……所有的目光,在惊鸿一瞥之后,都像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聚焦在我们身上。那些目光里,有纯粹的惊讶,有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探究,有因为目睹了巨大变故而产生的兴奋闪烁,也有极少数一闪而过的、不易察觉的同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发出的单调低鸣。时间被拉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肆无忌惮地倾泻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明亮到刺眼的光斑。这光线毫无遮拦地打在我脸上,火辣辣地灼烧着皮肤,也清晰无比地映照着我这一身的狼狈。残破的妆容,沾满酒渍和污痕的昂贵婚纱,散乱的头纱……狼狈不堪。

轮椅上的父亲,在短暂的、因为轮椅晃动而引发的惊恐之后,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他深深地埋着头,枯瘦的脖颈弯折成一个脆弱而屈辱的弧度,几乎要埋进崭新的藏青色西服里。只有那只搁在膝盖上的手,那几根曾经笨拙练习抓握捧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极其细微地抽搐着,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周围那些目光,甚至不敢看我。巨大的羞耻和自责仿佛化作了实质的重量,沉沉地压垮了他本就佝偻的脊背。他喉咙里那压抑的呜咽,变成了更轻微、更像濒死小兽般断续的抽噎,几乎细不可闻,却比之前的痛哭更让人心碎。

这沉默的煎熬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我痛苦。是我把他带到这里的,是我让他满怀卑微的期待,又是我亲手将他推入了这无地自容的境地。婚礼成了他尊严的绞刑架,而我,无可辩驳地是那个递绳子的人。

“爸……” 我哽咽着蹲下身,试图去握他那只蜷缩的手。指尖触及一片冰凉。

就在这时,旋转门再次发出规律的低鸣,新的身影被“吐”了出来。不是张瀚宇,也不是他母亲,而是两个穿着深色西装、别着酒店安保胸牌的彪形大汉。他们面无表情,目光锐利如鹰隼,精准地锁定了我们。其中一个对着肩头的对讲机低声说了句什么,步伐沉稳地朝我们走来。

仿佛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心脏骤然紧缩,冰冷的恐惧再次攫住了我。他们要干什么?阻拦?强行把我们带回去?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几乎是本能地猛地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将父亲的轮椅向后一拉,挡在自己和大汉之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准备殊死一搏的幼兽。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愤怒而尖锐变形,带着破音,响彻了瞬间更加寂静的大堂:

“别过来!离我们远点!谁敢碰我爸一下试试!”

保安的脚步顿住了,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似乎没料到我这狼狈不堪的新娘反应会如此激烈。他没有再逼近,只是停在几步之外,用公事公办、毫无波澜的语气说:“女士,请不要激动。我们没有恶意。请您和这位老先生暂时不要离开酒店范围,我们经理马上就到,需要和您沟通一下后续事宜。”

后续事宜?什么后续?赔偿?道歉?还是要把失控的“疯子”和“影响形象”的残疾人“妥善处理”掉?

“没什么好沟通的!” 吼出这句话时,我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让开!我们现在就要走!” 我不管什么经理,不管什么赔偿,我只想立刻、马上带父亲离开这个受刑场!

保安皱了皱眉,显然没有让开的意思,只是用身体形成了一种无形的阻拦姿态。局面僵持住了。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周围的目光更加灼热,充满了看戏的兴奋。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道带着愤怒、喘息粗重的声音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田鸽!”

我猛地回头。

张瀚宇的身影终于从那扇旋转门里挤了出来。他跑得头发散乱,昂贵的西装领口被扯开了,脸上混合着汗水、屈辱和一种即将爆发的狂怒,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他完全无视了那两个保安,血红的目光死死钉在我身上,大步流星地冲过来!

“你这个疯女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咆哮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嘶哑颤抖,一只手指着我,指尖几乎要戳到我的脸上,“你把我的脸!把张家的脸!都丢尽了!丢得一干二净!你满意了?!”

他胸膛剧烈起伏,唾沫星子几乎喷溅到我狼藉的脸上:“就为了一个残废!一个连路都走不了的残废!你毁了我们的婚礼!毁了一切!” 他口不择言,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液,“看看你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以为你是谁?!你跟你那个残废爸一样,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残废”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就在张瀚宇那只因为愤怒而指向我的手猛地抬起,似乎想要抓住我摇晃的瞬间,轮椅上的父亲,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呃啊——!!!”

一声如同野兽受伤濒死般的、凄厉到极致的怒吼,猛地从父亲那无法顺畅发声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声音嘶哑、破碎,却蕴含着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痛苦和愤怒!他那只一直蜷缩的手,那只刚才还冰冷颤抖的手,此刻却像灌注了回光返照般的惊人力量!

他用尽了此生最后的、全部的力气,驱动那只枯瘦的手臂,狠狠地、毫无征兆地抡了起来!目标不是张瀚宇,而是他自己根本无法动弹的、毫无知觉的双腿!

“砰!”

一声沉闷而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响起!

父亲那只僵硬、嶙峋的拳头,裹挟着他所有的屈辱、愤怒和无能为力的滔天恨意,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自己盖在西裤下的膝盖上!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整个金碧辉煌、人影憧憧的大堂,陷入了一片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所有的喧嚣——空调的低鸣、远处的交谈、旋转门的嗡响——瞬间被抽空。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无数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钉在轮椅上那个剧烈颤抖的身影上。钉在他那只刚刚完成自残般撞击、此刻无力地垂落下来、指节处迅速泛起青紫的拳头上。

张瀚宇僵在原地,脸上的狂怒和狰狞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凝固、碎裂,只剩下难以置信的空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本能的惊悸。他那只抬起的手,还滑稽地悬在半空。

那两个保安也彻底愣住了,脸上职业化的冷漠被巨大的震撼所取代。

父亲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破风箱般起伏,浑浊的双眼因为极致的痛苦和绝望而布满血丝,死死瞪着虚空中的一点。那只用力砸下拳头的手,无力地垂在轮椅旁,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指关节迅速肿胀淤青。

那沉闷的一声“砰”,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地、彻底地砸碎了我心脏周围最后一点坚硬的壳。

“爸——!!!”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带着血沫的味道!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那张布满皱纹剧痛扭曲的脸。

我猛地扑跪下去,死死抱住父亲那只砸伤的手,用自己滚烫的泪水和冰冷的嘴唇去触碰那迅速肿胀的淤伤,仿佛这样就能抚平他内心那撕开裂肺的剧痛。我感受到他全身都在剧烈地痉挛,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被彻底撕裂的枯叶。

“爸…爸…别这样…求求你…别这样…” 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慌淹没了我,“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爸…你看看我…你别吓我…”

混乱中,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僵立如石雕的张瀚宇,那一刻的眼神,大概是我此生最刻骨、最绝望的诅咒。

“滚!” 这个字,耗尽了我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声音不高,却冰冷彻骨,带着濒死的嘶哑,“张瀚宇…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

张瀚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嘴唇哆嗦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目光撞上我怀中父亲那剧烈颤抖、青紫肿胀的手,又猛地对上我淬了毒般的眼神,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他像是被那目光狠狠烫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狼狈的茫然和…恐惧。他不敢再看,猛地转过身,步伐踉跄地冲向了另一扇旋转门,身影仓惶地消失在玻璃的转动中。

那两个保安面面相觑,反而尴尬地后退了一步,再不敢上前阻拦,只是用对讲机低声急促地汇报着什么。

我再也顾不得周围的一切。所有的体面、羞耻、愤怒,在父亲那只伤痕累累的手面前,都化作了齑粉。我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把父亲那只冰凉颤抖的手紧紧捂在自己的脸颊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爸…没事了…我们回家…现在就走…我们回家…”

父亲浑浊的眼睛终于缓缓转动了一下,目光吃力地聚焦在我脸上。他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艰难气流声,过了好几秒,才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

“囡囡…疼…不疼…” 他那只被我捂着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头,吃力地想要碰碰我脸上被红酒和泪水浸湿的地方,“…爸…没用…”

“不疼…爸…一点都不疼…” 我拼命摇头,泪水汹涌地砸在他青紫的手背上,“我们回家…回家吃您煮的面…”

我用力撑起发软的膝盖,重新站起来,双手再次紧紧握住冰冷的轮椅推手,仿佛那是支撑我不倒下的唯一支柱。这一次,我的手臂沉稳如山。我推动轮椅,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理会任何目光和窃语,径直朝着酒店那扇通往外面喧嚣世界和炽热阳光的大玻璃门走去。

沉重的婚纱裙摆拖过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沾染着酒渍和尘埃,发出沙沙的声响。轮椅平稳地从两个僵立的保安身边滑过,这一次,再无人敢上前阻拦半步。

巨大的玻璃门感应到我们的靠近,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外面扑面而来的,是七月正午时分灼热、喧嚣、带着汽车尾气味道的真实气流。如同投入了一片汹涌的、滚烫的海浪之中。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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