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民政局门口的梧桐树下,手指死死抠住树皮。六月的风裹着蝉鸣扑在脸上,烫得人眼眶发酸。父亲王建国攥着红色离婚证从台阶上下来时,西装第二颗纽扣不知何时崩开了,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背心。
\"爸!\"我冲过去拽住他胳膊,\"您真要把三十万存款全转给那个女人?\"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力道大得我踉跄两步。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二十年前他把我举过头顶看烟花,如今他鬓角的白发在烈日下泛着冷光。\"你妈教你的?就知道盯着钱?\"他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齿轮,\"当年她往我饭里下安眠药的时候,怎么没人替我说话?\"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炭火落进我胃里。母亲陈淑芬提着保温桶从马路对面跑来,浅蓝色旗袍下摆沾了泥点。她总说旗袍是父亲结婚时送的,三十年来每年结婚纪念日都要穿。此刻她举着保温桶的手在发抖:\"老王,医生说你血糖高,我熬了南瓜粥......\"
\"留着给你新女婿喝吧。\"父亲冷笑一声,钻进路边停着的红色宝马。后视镜里闪过张年轻的脸,化着浓妆的女人正对着反光镜补口红——李梅,四十二岁,父亲公司新来的会计,比他小十岁。
母亲突然瘫坐在地上,保温桶滚出三米远。我蹲下去扶她,摸到她后颈全是冷汗。这个总是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女人,此刻像片被暴雨打湿的枯叶。\"他床头柜里......\"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有盒安眠药,我偷偷换了淀粉......\"
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三年前父亲查出糖尿病,母亲每天变着花样做低糖餐,连他睡前那杯牛奶都要用温度计量。现在她说自己往药里换过淀粉?
\"妈您疯了吗?\"我声音尖得刺破蝉鸣,\"要是他真出了事......\"
\"他宁愿吃真药!\"母亲突然尖叫,眼泪砸在我手背上,\"去年除夕他喝醉,说三十年前那个雨夜,他看见我和张科长在仓库......\"她突然咬住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我猛地想起那个永远定格在父亲记忆里的雨夜。1993年我七岁,发高烧到四十度。父亲冒雨背我去医院,回来时浑身湿透,发现母亲和厂里供销科张科长在仓库。后来母亲解释说是在清点库存,但父亲从此再没碰过她做的红烧肉——那是张科长最爱吃的菜。
\"所以他觉得您给他戴了三十年绿帽子?\"我听见自己声音在发抖,\"就因为那个误会?\"
母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从旗袍口袋里摸出张诊断书。泛黄的纸页上\"早期阿尔茨海默症\"几个字像针尖扎进眼睛。诊断日期是两年前,正好是父亲开始频繁加班、回家总说\"公司新来了个能干的会计\"的时候。
\"他最近总忘事。\"母亲抹着眼泪笑,\"上周把钥匙插在冰箱里,说要取文件。我想着......\"她突然哽住,\"想着趁还能记得,多给他做几顿饭。\"
红色宝马突然鸣笛,李梅摇下车窗。她涂着大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夹着根烟,烟灰弹在母亲新买的真丝旗袍上:\"王总,您前妻还当自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呢?\"
父亲降下车窗,眼神穿过我落在母亲身上。那目光像把生锈的刀,把三十年婚姻割得支离破碎。\"明天十点,银行见。\"他说完关上车窗,汽车尾气喷在母亲脸上。
我扶着母亲往家走,她突然说:\"小玲 ,把衣柜最底下那个铁盒拿来。\"那是父亲结婚时打的婚柜,锁眼早就生锈。我用螺丝刀撬开时,铁锈味混着陈年樟脑味扑面而来。盒子里躺着本泛黄的笔记本,首页写着\"1988年3月15日,晴\"。
\"今天在厂门口看见淑芬,她抱着孩子冲我笑。那件碎花连衣裙还是我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父亲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她说孩子发烧了,我抱着她跑了两里路到医院。护士说再晚半小时就烧成肺炎了。我发誓要让她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翻到1993年那页,墨迹被水渍晕开:\"今天提前下班,想给淑芬个惊喜。走到仓库听见里面有声音......张科长说'你老公真傻',淑芬说'再等等,等分到房子就离'。我手里的蛋糕掉在地上,奶油沾了满鞋。\"
最后一页是去年除夕:\"淑芬在牛奶里加了安眠药。她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在装睡。她摸出手机发消息,屏幕光映在她脸上,像鬼火。\"
我手抖得几乎翻不动纸页。母亲突然说:\"那天我是在给张科长老婆发消息。她查出癌症晚期,求我陪她丈夫演场戏,好让她走得安心。\"她从贴身口袋摸出个老式手机,屏幕裂着蛛网纹,\"你看,这是她临终前发的最后一条短信。\"
短信时间是2020年12月31日:\"淑芬姐,谢谢你这半年陪我演戏。老张昨天走了,走前说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他说你丈夫是个好人,让你们好好过日子。\"
窗外突然传来急刹车声。我冲到阳台,看见父亲瘫坐在地上,李梅的红色高跟鞋踩在他手背上。\"老东西,存款呢?\"她声音尖利,\"说好今天转钱的!\"
我抓起钥匙往外跑,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像催命符。银行大厅里,李梅正把父亲的手按在转账确认键上。她脖子上戴着条金项链,款式和母亲那条一模一样——那是父亲结婚十周年送的。
\"爸!\"我扑过去撞开李梅,\"她骗您!妈根本没......\"
\"她连诊断书都是伪造的!\"父亲突然暴喝,从口袋里掏出张纸甩在我脸上。是母亲的诊断书复印件,右下角盖着\"作废\"章,\"今天去取钱,银行说我的定期都被提前支取了。三十万,全进了这个女人的账户!\"
李梅突然笑了,涂着鲜红口红的嘴咧到耳根:\"王建国,你真以为自己魅力大到能让四十岁女人倒贴?你女儿没告诉你吧?你那个好老婆,去年就立了遗嘱,把这套房子和所有存款都留给你。\"她踢了踢地上的诊断书,\"阿尔茨海默症?她怕是早就想好怎么甩掉你这个累赘了!\"
父亲的脸瞬间煞白。我看见他太阳穴的血管突突跳动,像条即将爆裂的蚯蚓。他突然抓起柜台上的玻璃镇纸,朝李梅头上砸去。鲜血溅在转账确认单上,红得刺眼。
\"报警!\"我尖叫着按住父亲的手,\"爸您冷静!\"
\"让她说!\"父亲眼睛通红,\"让她把话说完!\"
李梅抹了把脸上的血,从包里掏出叠照片扔在地上。照片里母亲和张科长并肩走在医院走廊,日期是2020年12月20日。\"你老婆每天去医院,不是照顾你,是照顾她老情人!\"她咯咯笑着,\"知道为什么选在你们结婚三十周年离婚吗?因为那天是她和张科长私奔三十周年!\"
我捡起照片的手在发抖。照片背面有行小字:\"淑芬,下辈子我还娶你。——张国栋 2020.12.20\"
父亲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整个人朝李梅扑去。保安冲过来按住他时,我看见他后颈的老年斑在颤抖,像被雨水打湿的蝴蝶翅膀。
\"带您爸去精神科看看。\"三天后,我在医院走廊拦住母亲。她抱着保温桶站在精神科门口,旗袍扣子系错了两颗,\"医生说他受到强烈刺激,可能......\"
\"可能什么?\"我抓住她的手,\"您告诉医生真相了吗?关于张科长,关于诊断书,关于......\"
\"关于我早就知道他和李梅的事?\"母亲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去年他总说公司加班,我偷偷去送过饭。看见他和那个女人在办公室......\"她突然咳嗽起来,从口袋里摸出药瓶,\"医生说我肺功能只有正常人的三分之一,可能撑不过今年冬天。\"
我抢过药瓶,上面写着\"阿斯美\",治疗支气管哮喘。\"所以您故意让他误会?\"我声音发颤,\"您想让他主动提离婚,这样您走的时候就不会拖累他?\"
母亲没回答,只是盯着精神科诊室门。门开了,父亲被护士扶出来,手里攥着张处方单。他看见我们时愣了一下,突然挣脱护士朝母亲走来。
\"淑芬......\"他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铁片,\"他们说我有妄想症......说安眠药的事是我幻想出来的......\"他突然抓住母亲的手,\"你告诉我,三十年前那个雨夜,你到底有没有......\"
母亲突然踮起脚尖,在他布满老年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老王,我煮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她说,\"回家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父亲浑身一震,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母亲手背上。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跟着母亲往医院门口走。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佝偻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母亲突然回头,冲我眨了眨眼。
那是我记忆里,她第一次冲我眨眼。
三个月后,我在父亲书房发现个密码箱。输入母亲生日,箱盖\"咔嗒\"一声弹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个信封,每个都标着年份。1988年的信封里装着张存折,余额是520元——那是他们结婚第一年的全部积蓄。1993年的信封里是张诊断书,母亲怀孕三个月时被查出先天性心脏病,医生建议终止妊娠。2020年的信封最厚,装着张器官捐赠同意书和一封遗书:
\"老王,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走了。肺源匹配成功那天,我偷偷去做了配型检查。医生说我的肺功能太差,但角膜和肾脏还能用。记得张科长吗?他老婆等肾源等了三年。我想着,要是能帮上忙......\"
信纸被泪水晕开的地方,隐约能看见\"对不起\"三个字。最下面的信封是今年的,装着张银行转账凭证。三十万存款,收款人是\"王建国\"。
窗外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我跑到阳台,看见父亲开着那辆红色宝马回来了。后座上堆着母亲的药和保温桶,副驾驶坐着穿旗袍的女人——这次是母亲,她正把剥好的橘子喂到父亲嘴里。
\"慢点开!\"母亲笑着拍打父亲的手,\"都六十的人了,还跟小伙子似的。\"
父亲突然把车停在路边,下车绕到副驾驶。他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摸出个丝绒盒子。夕阳穿过梧桐树梢,在他银白的鬓角镀上金边。
\"陈淑芬女士,\"他声音带着哭腔,\"你愿意再嫁给我一次吗?\"
母亲愣了三秒,突然捂着脸哭出声。她旗袍上的盘扣这次系得整整齐齐,像三十年前那个春日,她穿着碎花连衣裙站在厂门口,冲抱着孩子的男人笑。
我转身回屋,把密码箱里的信封一封封放回原处。最后那个信封里,有张未完成的遗书草稿,上面写着:
\"老王,下辈子我还嫁你。这次咱们不吵了,好好过日子。\"
厨房传来红烧肉的香味。我走到门口,看见父亲正笨拙地系着围裙,母亲站在旁边指导:\"火大了,小火慢炖才入味。\"
\"你教我的。\"父亲突然说,\"三十年前你就这么说。\"
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那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记得。\"父亲把锅盖盖上,转身抱住母亲,\"你说,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嫁给我这个傻瓜。\"
我轻轻关上门。窗外,晚风掀起梧桐叶,像无数只绿色的手掌在鼓掌。三十年的误会与等待,终于在这个黄昏,熬成了最甜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