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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堂沉重的门扉吱呀作响,次第洞开。

涌出的并非料峭的寒风,而是一股股饱含着巨大喜悦、沉沉责任与崭新期冀的人潮热流。

汉子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仿佛肩上已扛起了无形的重担,脚步沉稳有力。

姑娘们低垂的眼帘下,脚步也悄然轻快了些许。

方才厅内那浓得化不开的局促、羞涩与生涩,被朱钰掷地有声的承诺和那实实在在的米肉许诺,冲刷得淡了许多。

他们如同被注入生机的溪流,迫不及待地分作无数股,急切地奔向各自家中的土屋,要将这沉甸甸的“喜讯”与“盼头”带回去。

青衣姑娘吴妮儿,被那个叫李栓柱的黑脸汉子一路小心地引着,脚步踩在咯吱作响的积雪上,心也怦怦跳。

终于到了自家那低矮得几乎要被雪埋住的土屋前,此时门缝里透出昏黄摇曳的油灯光,像极了爹娘此刻不安的心。

李栓柱见自己的妻子已经到了家门,他憨憨一笑:“俺,俺后天来接你!”

得到吴妮儿羞涩的回应,他鼓起勇气拥抱了自己妻子一秒,随后落荒而逃。

吴二妮小脸一红,眼看丈夫走远她才回身看向自己家的大门。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吱嘎作响的破木门。

门内,豆大的油灯火苗和火塘里的柴火正跳跃着,映着两张愁苦的脸。

吴老爹佝偻着背,蹲在墙角愁眉苦脸,那本就苍老的面容此刻更是苍老了一分。

吴老娘则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双手无意识地搓着破旧的衣角,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忧虑和茫然。

白日里那仓促的“配对”,像一把悬在心头的利剑,随时会刺穿他们的心脏。

女儿,能不能嫁给安尘君?这牵扯到一家人以后的生活质量与荣誉。

他们没有把握,他们不敢深想,只觉得心口堵得慌,连这冬夜的寒气都仿佛钻进了骨头缝里。

“爹!娘!”

吴妮儿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寒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掩不住的一抹亮色和急切。

“妮儿!”吴老娘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起身,浑浊的眼睛急切地在女儿身上、脸上来回逡巡,想从那细微的表情里找出委屈、不甘或泪痕。

吴老爹也紧张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女儿的脸。

“成了!真成了!”

吴妮儿快步走到那豆大的油灯下,昏黄的光线将她脸上的红晕照得格外生动。

“你说啥?你嫁给安尘君了?”

吴老娘激动的说着,吴妮儿却是没有回母亲的话。

她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块东西——那是一块打磨得还算光滑的硬木牌,顶端钻着小孔,系着一根虽旧却洗得干净的红绳。

在昏黄跳动的灯光下,牌面上墨迹淋漓,铁画银钩般清晰地刻着“李栓柱”、“吴氏女”两个名字,落款处,一个遒劲有力、仿佛带着千钧之重的“钰”字,力透木背!正是朱钰亲笔所书!

“这……这是啥?”

吴老娘的声音带着颤,枯瘦如柴的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生怕碰坏了这看着就不凡的东西。

“主上亲笔写的姻缘牌!”

吴妮儿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激动,眼眶也微微红了。

“主上亲口说了,有了这个,就是婚书!对着天地爹娘一拜,就是正经八百的夫妻!有名有份!”

她珍重万分地将那温润的木牌,轻轻放进母亲微微颤抖、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心里。

吴老娘双手捧着那块小小的木牌,沉甸甸的。

她不识字,但认得那个“钰”字,那是定军山的天!

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凹凸的墨迹,粗糙的皮肤感受着木质的纹理和墨痕的浸润,仿佛那笔画间的力量正顺着指尖流进心里。

浑浊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断了线的珠子般大颗大颗滚落,砸在木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主上……主上恩典啊……妮儿……妮儿有福了……”!

她哽咽着,反复念叨着,白日里悬在嗓子眼的心,此刻被这块小小的、带着主上墨香的木牌,稳稳地、踏实地托住了。

吴老爹也凑了过来,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近乎敬畏地拂过那墨迹。

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仿佛从肺腑深处吐出的、带着巨大释然的叹息。

“好……好哇!主上给做主……比啥都强!比啥都强!妮儿,爹……爹放心了……”!

他那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露出底下深刻的皱纹。

“还有呢!”

吴妮儿脸上飞起红霞,带着点小女儿家得了宝贝般的雀跃。

“主上说,他是我们的大家长,每对新人,凭这牌子后日去粮秣处,领一斤肉,三斗米!主上说,这是给我们添的嫁妆和彩礼!”

“一斤肉?!三……三斗米?!”

老两口几乎同时失声惊呼,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着,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难以置信!

“我的老天爷啊……”!

吴老爹噗通一声,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跌坐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方才那点因仓促配对而生的最后一丝隐忧和失落,此刻被这沉甸甸、实打实的承诺给打击得一丝不剩。

主上不仅给了名分,给了体面,更给了活路!

李栓柱几乎是跑着冲回自家那间稍显宽敞些的木屋,胸膛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咚咚直响。

他爹,李老汉,也是个黑塔似的壮实老头,此刻正盘腿坐在冰冷的土炕上,对着空荡荡的炕桌眉头拧得像块老树疙瘩。

“爹!成了!”

栓柱一脚踹开门,带进一股冷风,声音洪亮得震得屋顶灰尘簌簌往下掉,脸上那因荣耀感而涨起的红光,在昏暗的油灯下格外醒目。

“真成了?。”

李老汉一下从炕上跳了下来,一步并做两步的跑到儿子面前急切的开口问道。

“您看!主上亲笔写的婚书!”

栓柱的样子如吴妮儿的一般,他也珍而重之地从怀里掏出那块写着两人名字的木牌,献宝似的递到老爹眼前。

李老汉这才撩起眼皮,浑浊的老眼扫过那牌面上的墨迹和那个力透木背的“钰”字,眼中满是惊喜。

“主上恩典,是福气。成了家,就是大人了,往后收收你那莽撞性子,好好待人家姑娘,别亏了人家。”

“爹!还有呢!天大的好事!”

栓柱凑得更近了,眼睛亮得吓人,压低了声音,却怎么也压不住那股子要从胸腔里喷薄而出的激动。

“主上说了!咱们这些今日配了对的,有条近路!能优先进涅盘军!”

“啥?!”

李老汉像被蝎子蜇了屁股,猛地抬起头来。

他那双平日里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瞬间爆射出精光,死死盯着儿子。

“优先?!咋个优先法?快说!”声音都变了调。

栓柱挺直了腰板,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那身破旧的棉袄都裹不住他澎湃的热血,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主上亲口说的!只要……只要俺媳妇儿能在两个月内怀上娃,大夫确认有喜脉了!那等到开春招募新兵的时候,就优先考虑俺!”

他脸上混合着大男孩的羞赧和一种即将踏上征途的巨大自豪。

“主上说了,这是给俺们的机会!让俺们能更快地拿起刀枪,堂堂正正地站在主上麾下,为咱定军山效力!给爹娘争光!”

“怀上娃……就优先……”,

李老汉喃喃地重复着,干瘪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他猛地一巴掌,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拍在儿子厚实如铁板的肩膀上,拍得栓柱都忍不住晃了晃。

“好!好小子!有种!给老子争气!给咱老李家争气!”

他脸上那近乎狂热的、灼人的期盼,皱纹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熨平了些。

“听见没?两个月!就两个月!你小子给老子争气!也让你媳妇儿争气!安安稳稳地,把娃怀上!”

他在狭小的土屋里来回踱步,激动得双手不停地搓着,仿佛那无上的荣光唾手可得。

“进了涅盘军,跟着主上杀敌立功,那才是咱老李家祖坟冒青烟的大出息!天大的好事!”

他猛地停下脚步,指着栓柱的鼻子,语气斩钉截铁。

“主上这是天大的恩典啊!既给你小子讨了媳妇儿暖炕头,又给了你一条金光大道!栓柱,你小子给老子听好了!从今往后,把你那毛躁性子收起来!好好待你媳妇儿!让她吃饱穿暖,舒舒坦坦的!让她安安稳稳、顺顺利利地把娃怀上!这是咱家当前的头等大事!比天还大的事!懂不懂?!”

同样的场景,带着不同的温度,在定军山各处简陋却安稳的居所里上演。

那许诺沉甸甸的一斤肉三斗米,如同最熨帖的暖炉,彻底抚平了仓促配对带来的最后一丝不安和疑虑。

而朱钰抛出的那条通往涅盘军的“荣耀捷径”,则像投入滚烫油锅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所有适龄汉子和他们身后父辈心中那沉寂已久、却从未熄灭的火焰!

添丁进口,生儿育女,在这定军山,在这乱世烽烟中,已不再仅仅是血脉的延续、家族的香火,它更成了一张沉甸甸的、通往主上麾下、守护脚下热土、获取无上荣光的通行证!

一种混合着沉甸甸的家庭责任、神圣的使命感和时不我待的急迫感的气氛,悄然弥漫、升腾在定军山清冷而充满希望的冬夜空气里。

各家屋子里鼎沸的人声、汉子们粗豪的笑语、姑娘们压抑的啜泣与低笑、米肉带来的狂喜喧嚣……终于被厚厚的黄泥土墙和窗外愈发密集飘落的雪花,一层层地隔绝、吸收,最终归于沉寂。

朱钰独自立在书房的木格窗前,这所谓的“书房”,不过是一间比普通土屋略齐整些的屋子。

一张粗糙得能刮破纸的木桌,几卷翻得起了毛边的兵书和描绘着山川地势的舆图,便是全部家当。

窗外,暮色已深,沉沉的铅灰色天幕低垂,细密如盐的雪花被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疯狂地扑打在糊着厚厚桑皮纸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永无止境般的声响。

天地间一片混沌苍茫,仿佛只剩下这无边无际的风雪。

人丁……兵源……士气……火种已经播下,甚至被那“优先参军”的荣耀之火催生得格外旺盛、茁壮。

但这一切的根基,这熊熊燃烧的希望之火赖以生存的薪柴,终究要落在这片此刻被冰雪封印、沉默无言的土地上。

“人吃马嚼……”,他低低地自语,声音在寂静得只剩下风雪声的书房里,带着一种金属般冷硬的质感,清晰地回荡,“开春……土地!”

眼前仿佛已经清晰地看到了冰雪消融后,裸露出的黑褐色冻土,坚硬、板结、了无生气。

这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如同一只看不见的、冰冷坚硬的巨手,正从四面八方悄然合拢,精准而冷酷地扼住了定军山未来的咽喉。

朱钰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如同雪夜荒原上骤然点亮的寒星。

他缓缓离开那扇隔绝了温暖与寒冷的窗,转身,一步步走到那张承载着定军山命运的简陋木桌前。

桌上摊开的,已不再是描绘兵锋所指的阵图,而是一张墨迹尚新的草图——上面粗略地勾勒着定军山周边起伏的山峦与谷地。

几条蜿蜒的墨线标注着可能垦殖的坡地和洼地,旁边用蝇头小楷写着“坡陡”、“土薄”、“需引水”等批注。

他拿起那支用得秃了毛、笔杆都被磨得光滑的硬毫笔,伸向早已干涸冰凉的残墨砚台,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力刮蹭了几下,沾上些许浓稠冰冷的墨汁。

手腕悬停在那张代表着希望与焦灼的草图上方,笔尖正对着一条代表荒芜冻土的、僵硬的墨线。

风雪不知疲倦地叩击着窗棂,如同战鼓在催。

书房内,一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朱钰凝重的侧脸上跳跃。

那饱蘸浓墨、悬而未落的沉重笔尖,便是定军山之主心头,那柄关乎生死存亡的春耕之犁!

窗外,雪落无声,覆盖着沉睡的大地,也覆盖着深埋的危机与希望。

屋内,墨凝笔端,仿佛凝聚了千斤重担。

只待惊蛰第一声撼动天地的春雷,便要在这看似死寂的冻土之上,奋力犁开一道通向生天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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