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子慕予所住的菊香院不远处,有大片湖泊。
湖泊周边浅水区域,尽是残荷枯叶。
苏府这个湖泊,与府外白鹿郡的绕城河是相通的,因为是活水,水质清透。
至夜,水面凝结了一层薄如纸的冰晶,寒风掠过,吹皱这层水晶,不断响起「咔嚓咔嚓」的碎裂声。
湖泊西南背林的地方,有一处小木屋。
小木屋的窗户开着,窗帘被风扯出窗外,不断翻飞扑卷,猎猎作响。
木屋门口,一个窈窕身影拿着火折子,爬上竹梯,试图点亮挂在檐上的灯笼。
忽有一只黑影从屋顶落下,划拉了一下正在点灯笼的人,才悄声落在地上。
那人受惊,「哎呦」一声,身体反射性后仰,没多少重量的竹梯开始摇晃,眼看着就要连人带梯一起摔落。
倏地「嘶啦」一阵布帛撕裂声响起,窗户处散乱的帘幔被一道青影扯落,翻卷着朝竹梯飞去,一下子就将竹梯缚扯住。
竹梯上的人惊呼一声滑落。
青影一个利索腾挪,将滑落之人捞至怀里,谁知错脚踩在门前小阶梯上,青影反应迅速,以己背为垫,将怀中人紧紧护住,直直摔砸于地,激起一阵闷哼。
竹梯往另一个方向倒落,发出声响,惊得刚才的黑影「喵」地凄叫一声,闪入竹林。
倒在地上的两人一时都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伏在上面的女孩吓得脸色苍白,双眼紧闭。
垫在底下的青年脸上的惊慌之色尚未褪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夜空,将呼吸放得很缓、很轻。
女孩正是千年蛇妖陈雪瑶。
而青年人,是苏云泽。
陈雪瑶从东皇墟回来已经有一阵子了。
当初孙鸿硕受庄辰殊之令,将陈雪瑶带出东皇墟便撒手不管,似乎有驱逐之意。
陈雪瑶见柯兰因为自己左右为难,早有离开成全之心,并不觉得十分委屈,只是对柯兰相思入骨,回来找到父母后,便病到如今。
这个清秀的姑娘,比起先前消减了不少,下巴显得尖削,肩膀不堪一握。
她反应过来后,立即尴尬爬开,坐在一旁。
“云泽哥哥,对不住。”说完便伸手。
苏云泽柔柔一笑,借着小手的力,也坐了起来。
他们的身上都染了些灰尘,但两人都并未因此有任何局促之意。
“你又不是故意摔我怀里的,有什么好对不住的呢?”苏云泽笑道。
一般人点灯笼,会先将灯笼勾提下来,点着了再用竿子放上去。
陈雪瑶爬上竹梯点灯笼,并不是她本人的习惯,而是柯兰的习惯。
当初陈雪瑶和父母三人在路边捡到了重伤昏迷的柯兰,为了给柯兰治伤,三人都进了苏府挣钱卖药。
陈雪瑶因为伶俐,直接选到了苏云泽的院子伺候。
柯兰被孙鸿硕发现带回东皇墟前,就是住在苏宅,跟陈雪瑶一家住在这栋小木屋里。
灯笼,原本是柯兰为晚归的陈雪瑶点的。
有一次,陈雪瑶值夜回来,被湖边的湿石子绊倒,磕到了脑袋。
从此小木屋的门前便开始点起了灯笼。
见到陈雪瑶呆呆看着灯笼失魂落魄,苏云泽眼底有冷色闪过。
“负了你的人,就不要去想他了。他不值得。”苏云泽道。
陈雪瑶苦笑:“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没有谁负谁,也没有什么值不值。”
苏云泽静静地看着她,眼底的冷渐渐变成怜惜。
“陈大和吕姨很担心你。”苏云泽道。
“是我不孝。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好了。”陈雪瑶将目光从灯笼上扯离,脸上有些被撕裂的苦楚,呢喃着,“没什么大不了,我会好的。”
“嗯,明天我给你打一副好些的梯子。”苏云泽道。
陈雪瑶摇摇头:“不用,以后这里就不挂灯笼了。”
她说以后不挂灯笼,是因为不需要了。
既然不用再给柯兰治病,他们其实无需太多银钱。
她与父母已经说好,再过一阵子,等她身体恢复些了,就离开白鹿郡,找个山清水秀又少人烟的地方,好好继续修炼。
没准有一日,他们能得大机缘修炼成真正的人,若再继续修炼,成仙、化神。
此道朝天。
前途光明。
可是这话听在苏云泽耳朵里,却是挥别过往,要忘故人之意。
他的嘴角悄然挑起。
“我为你们另换一处住处,好么?”苏云泽轻声问。
陈雪瑶不想直接跟苏云泽坦白,说明他们的离意。
她知道苏云泽不会同意的。
但是他们继续留在这里,对苏府、对苏云泽都没有任何好处。
苏府对他们有恩,他们知恩图报的方式,应是不惹麻烦,悄悄离开。
到时候,他们选个夜晚,从屋前的湖泊潜出至外面的绕城河,神不知鬼不觉。
“云泽哥哥,你知道的,我们喜静。这里很好。”陈雪瑶道。
“你们既喜欢,便继续住这里吧。”苏云泽道。
及至夜深,等到陈雪瑶入睡,一直站在门前的苏云泽才转身离去。
过了一阵,苏云泽带着一群人去而复返。
所有人脚上都缠了棉布,踩地无声。
他们在一夜之间,于湖泊沿路处,种上了许多新树。
每棵树上,都挂了一盏六角形灯笼。
这些灯笼像小屋子一样,有檐盖。
每一面,都有精美的绘画和题诗,表覆防水防火的特殊油纸。
这些画和诗,苏云泽勾绘了许久,写了许久,攒了许久。
两人相处时间不短,可是苏云泽从没有勉强过陈雪瑶做不喜欢的事。
陈雪瑶说她对柯兰所做的一切是心甘情愿,他对陈雪瑶又何尝不是呢?
几近天明,人群才悄悄散去。
苏云泽回到自己院里,就着一杯滚烫的酽茶吃了些点心,便开始忙着苏府里的各种内外事宜。
首当其冲的,就是对子慕予一行在白鹿郡做些初步的安排和计划。
想尽一切办法给苏云深撑足脸面,这是全家共识。
这件事弄得好了,弟弟后半生的幸福兴许就有了着落,修行有好去处,家里有好娘子。
至于他心底里还埋了些什么事,做了一些别的什么打算,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