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先带着他的亲军缓缓巡视着尸横遍野的战场。
那些五军营的尸体已经被大致清理过一遍,盔甲、兵器都被掠走,马匹亦被收拢,剩下的不过是成堆的血与碎裂的肢体。
也先的目光没有落在战场上,而是遥遥望向远处那升起浓烟的明军营地。
他高坐马上,策马登高,目光凌厉,望见远方明军营地中,那杆金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是大明皇帝的龙旗!
“小皇帝果然在此!”
也先冷冷一笑:“那些汉人商人没有说谎,这次,我要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草原之主!”
这时,探马飞驰而回:“启禀大汗,敌军已闭营死守,不出一步,强攻无利。”
“很好。”也先眯起眼睛,语气轻松。
他没有急于发起第二波攻势。
眼下他率军深入明境,本应速战速决,以免被大军合围,但他却丝毫不慌。
也先知道,这支庞大的明军主力,虽然人数众多,却是一头迟钝的巨兽,行军缓慢,指挥层混乱,没有真正的军心,更没有徐华那种令瓦剌人胆寒的铁血将令。
更重要的是,也先得到了最宝贵的情报:武国公还在几百里之外。
此刻的也先,就像草原上最擅长狩猎的灰狼。
他已经咬住了猎物。
不需要一口吞下,只需死死咬住,围着它转,逼它疲、逼它慌、逼它崩,然后再发动致命一击。
“让前锋收拢战利品,整顿队伍,分出斥候,不断骚扰。”
也先冷笑:“我们就盯着这支明国皇帝的队伍,逼他们走、逼他们跑,不许他们休整半日。”
“等他们彻底筋疲力尽,便是我们将小皇帝献给长生天之时!”
草原夜风呼啸,旌旗翻卷,瓦剌骑兵缓缓撤离战场,奔向下一处伏击点。
而在明军营地之中,朱祁镇手执地图,坐在临时御帐之内,额头冷汗涔涔,甚至不敢闭眼。
“徐华……徐华怎么还没来啊……”
皇帝喃喃低语。
王振也不再嚣张,此刻只低声念叨:“武国公再不来,咱们可真要回不去了!”
漫天风沙中,灰狼仍在追猎,而猎物,却已不敢动弹半步……
第二日天亮,风沙稍稍停歇。
朱祁镇这才敢派遣锦衣卫与少数骑兵出营侦查。
其实,暗卫在夜半时分就已经送回情报:“瓦剌主力已经远遁,退至五十里外休整,仅留少量骑兵遥遥追踪。”
但朱祁镇依旧不放心,他需要亲眼确认。
午后,几名亲兵护送着一具盖着军旗的遗体回来,营门外,沉沉跪地。
那是恭顺侯吴克忠。
卸下军旗后,恭顺侯的遗体终于显露出来。
伤痕遍布,鲜血早已凝结,面容模糊不清,满身沙土泥泞,握着断裂的长刀,整个人犹如枯槁。
“吴侯……真的没了……”
朱祁镇呆立原地,低语道。
他最后一丝心理防线终于崩塌,情绪失控,大吼一声:“拔营!拔营!快走!朕要回京!朕要回京师!”
整个营地一片哗然。
王振也连连点头附和,神情惊恐,语调颤抖:“对对对,赶紧走!咱们不能再留了,瓦剌人太狠了!陛下安危最重,不能再冒险。”
此刻,无论是朱祁镇还是王振,脸上写满的只有两个字:恐惧。
但站在不远处的成国公朱勇,望着那具披着战袍的遗体,却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拳头握得死紧,指节泛白,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随时要喷出一口血。
他心里太清楚了,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若不是皇帝妄自尊大,将三路骑兵远远派出;
若不是王振执意绕道蔚州,贪图一场衣锦还乡的虚荣,白白耽误了行军进度;
若不是他们将这一场征伐视作“巡游”,吴老弟就不会孤军陷阵,血洒荒野。
哪怕那天多派五千人,哪怕主力稍作支援,吴克忠也绝不至于战死无援!
可现在,身为一军主将的朱勇,却连一句指责都不能说。
他不是越王徐闻,没有那样的底气去质问帝王,更不敢公然驳斥王振的嚣张。
现在的他,只能尽臣子之责。
“陛下!”
朱勇深吸口气,压下怒火与悲意,上前一步,低声劝谏道:“请陛下三思,此处已搭建营地,水源充足,地势开阔易守,若我军据营不出,再坚守三五日,三路骑兵与武国公大军便可回援!”
“届时可前后夹击,反围瓦剌主力,于此地将其歼灭,这是千载难逢之良机!”
朱勇的建议还未说完,就被王振打断:“朱勇!你疯了?”
王振面色苍白,声音高亢而颤抖:“你没看到吴侯是怎么死的吗?就算守得住,又能守几天?一旦被围,我们还有退路吗?”
王振指着朱勇的脑门,道:“现在最该做的,是立即护送陛下回京师!你却要在这儿死守,你……你居心何在?”
朱勇冷冷一笑:“末将并无他意,只为战局计!”
“够了!”
朱祁镇也恼了,满脸疲惫与惊惧:“英国公不在,如今由你统军,可你却要孤军坚守?你想让朕也像吴克忠那样,葬身荒野吗?你知道朕是谁吗?朕是天子啊!”
“传令全军,拔营!回京!”
皇帝一锤定音。
朱勇再无言语,只是默默地低头行礼,咬紧牙关,转身吩咐下去。
他知道,这一次,他们已经彻底放弃了反攻的机会。
敌在前,心在乱,令在浮,兵无战意。
朱勇望了一眼还未被盖上的吴克忠遗体,眼中一片黯然。
堂堂一位侯爵,血战而死,尸骨未寒,可换来的,却是帝王的恐惧与宦官的吵嚷。
这一场御驾亲征,怕是已经变了味。
“传令各部,立即拔营回京!”
军令一出,顿时引得一阵骚动,军中将领皆面露愕然。
“成国公,此地距居庸关不过百里,不如再休整一日?”
一名副将上前劝道。
朱勇目光凌厉,沉声回应:“瓦剌不肯罢休,我们若再迟滞,便有覆军之危,速行,不得有误!”
于是,数万大军在将令之下缓缓起程,向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