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利州城西门。
雨势终于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得令人窒息。
湿漉漉的城墙垛口上凝结着水珠,冰冷的石砖吸饱了雨水,寒气刺骨。
西门吊桥高高悬起,厚重的城门紧闭如铁闸,门钉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冷的光。
城头上,守军盔甲湿冷,神情疲惫而紧张,警惕地注视着城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一片狼藉的原野。
突然,城下护城河外泥泞的岸边,连滚带爬地出现了一群如同从泥潭里捞出来的人影!
他们衣衫褴褛,浑身裹满泥浆,脸上分不清是雨水、泪水还是污泥,只有一双双眼睛因极度的恐惧和求生欲而瞪得溜圆。
“开门啊!快开门!兄弟们!是自己人!”一个嘶哑到破音的嗓子率先哭嚎起来,正是王老五。
他扑倒在冰冷的泥水里,仰头对着城头,拼命挥舞着沾满泥浆的手臂。
“将军!是我们!王老五!李狗剩!我们逃回来了!”另一个溃兵哭喊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期盼。
“后面……后面有追兵!贼军追上来了!快放我们进去啊!求求你们了!”
“看在同袍一场的份上!救救我们吧!”
凄厉的哭喊声、哀求声、咒骂追兵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在空旷的城下回荡,撕破了雨后的死寂,显得格外刺耳和揪心。
守城门的校尉姓陈,是个老兵油子,看到城下这凄惨景象,心头也是一紧。他不敢怠慢,连忙对身边一个腿脚快的亲兵低吼:“快!去禀报张将军!就说……就说有西营的溃兵逃回来了!人不少,领头的像是王都尉!”
利州城,刺史府。
张玉祥昨夜几乎未眠。
与杨成乐、蒙舍龙那场剑拔弩张、唇枪舌剑的“分赃”会议耗尽了他的心力。
在确定张巡在安营扎寨,暂时不会攻城之后,他安排好城头防守之事后便回府休息。
此刻他正和衣躺在冰冷的硬榻上,试图小憩片刻,但眉头紧锁,眼窝深陷,鬓角的白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刺目。
杨成乐那张倨傲刻薄的脸和蒙舍龙贪婪凶悍的眼神,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轮番闪现。
每一次闭眼,都是部属阵亡的惨状和那两人步步紧逼的威胁。
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他喘不过气。
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伴随着亲兵压低的禀报:“将军!西门急报!有……有溃兵逃回!领头的是王都尉!”
张玉祥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
他几乎是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王老五?他还活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有对部下劫后余生的些许欣慰,有对自身处境并非众叛亲离的微弱证明,更有一种被巨大压力挤压后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本能反应。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哑声道:“备马!去西门!”
当他匆匆赶到西门城楼时,冰冷的雨水再次飘落,打在他疲惫而紧绷的脸上。
他探出半个身子,手紧紧抓住湿冷的垛口,努力向下辨认。
雨水模糊了视线,城下的人影在泥泞中蠕动,如同蝼蚁。
但那个领头嘶喊的声音,那依稀可辨的轮廓……没错,是王老五!
是他麾下那个有些莽撞却忠心耿耿的都尉!
一股热流冲上张玉祥的眼眶,又被冰冷的雨水压了回去。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属于“主将”的责任感在胸腔里复苏。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急切:“放下吊桥!开侧门!放他们进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但必须一个个仔细搜身!里里外外,确认没有夹带!没有奸细混入!陈校尉,你亲自盯着!”
“得令!”陈校尉心中一松,正要传令。
“且慢——!”一声尖利、傲慢、拖着长腔的厉喝,如同淬毒的冰锥,骤然刺破了城头的紧张气氛!
只见杨成乐在一队盔明甲亮、气势汹汹的亲兵簇拥下,大步流星地登上了城楼。
他昨夜显然休息得不错,虽然眼下也有些青黑,但那股子目中无人的倨傲之气反而更盛。
他身着精良的蜀锦战袍,外罩锁子甲,腰悬镶玉宝剑,眼神睥睨,仿佛巡视自己的领地。
他先是冷冷地、带着审视意味扫了一眼城下哭喊的溃兵,如同看一群肮脏的乞丐,然后目光转向张玉祥,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
“张将军,”杨成乐的声音阴阳怪气,刻意拔高,“你好糊涂啊!这都什么时候了?贼军大兵压境,围得铁桶一般!这些溃兵早不回晚不回,偏偏选在这节骨眼上,成群结队地跑回来?哼!”
他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走到垛口边,指着城下,声音陡然变得严厉刻薄:“焉知不是那张巡老儿使的毒计?故意放这些丧家之犬回来,好做内应,里应外合,破了我们这利州城?!”
他根本不给张玉祥反驳的机会,猛地抢前一步,半个身子几乎探出垛口,对着城下厉声咆哮,声音尖利得刺耳:
“下面那些腌臜泼才都给老子听好了!立刻滚开!滚得远远的!再敢靠近城门半步,休怪老子箭下无情!格杀勿论!”这命令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胁和残忍的轻蔑,如同鞭子抽打在城下溃兵的心上。
城下的王老五等人,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兜头的冰水瞬间浇灭,心沉到了谷底!
九死一生,拼了命逃回老家,等待他们的不是庇护,竟是冰冷的箭矢和无情的驱逐?
一股被彻底背叛和羞辱的怒火“腾”地冲上王老五的头顶,烧尽了恐惧!
他猛地挺直腰板,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城楼上那个华服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回骂,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
“杨成乐!你个狗娘养的畜生!王八蛋!老子们在外面被贼军追杀,刀口舔血,死了多少兄弟才爬回来!你不开城门便罢,还在这里放你娘的狗臭屁!赶紧开门!放老子的兄弟们进去!不然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污言秽语夹杂着血泪控诉,在雨幕中回荡。
“放肆!反了你了!”杨成乐被当众辱骂,尤其是被一个他视为蝼蚁的败军之将辱骂,顿时气得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
他彻底撕下了那点虚伪的“大局为重”的面具,对着左右亲兵狰狞地吼道:“给我射!射死这个带头聒噪的狂徒!射!看他们还敢不敢狂吠!”
他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快意。
“住手!杨成乐!你敢!”张玉祥目眦欲裂,怒吼出声,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
这已不仅仅是违反军令,这是赤裸裸地当众打他的脸,践踏他的尊严,屠戮他的袍泽!
然而,杨成乐带来的亲兵只听他一人号令!
几名弓箭手毫不犹豫地张弓搭箭,冰冷的箭簇对准了城下那个怒骂的身影!
“放箭!”杨成乐的手狠狠挥下!
“嗖!嗖!嗖!”数支利箭带着死神的尖啸,撕裂潮湿的空气,激射而下!
城下溃兵猝不及防!
“噗嗤!”一支利箭精准地贯穿了王老五身边一个年轻士卒的咽喉!
那士卒双手徒劳地捂住喷涌鲜血的伤口,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惊愕和茫然,身体直挺挺地栽倒在泥泞中。
“啊——!”另一支箭射中了一个溃兵的大腿,他惨叫着滚倒在地,泥水和血水混在一起。
“杨成乐!你不得好死!”王老五因为愤怒的挺身喝骂,反而侥幸未被第一轮箭矢射中要害,肩头被一支箭擦过,火辣辣地疼,但这剧痛更激起了他的血性,他扶着受伤的肩膀,目眦欲裂地继续咒骂。
“杨成乐!你——!”张玉祥气得浑身剧烈颤抖,指着杨成乐的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痉挛,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他感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咙,眼前阵阵发黑。
杨成乐却慢悠悠地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残忍而得意的冷笑,甚至还掏出一块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仿佛刚才只是拍死了一只苍蝇。
“张将军,息怒。”他语调轻松,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教训口吻,“本将这也是为了利州城数万军民的身家性命着想啊。古往今来,多少固若金汤的城池,不就毁于一时心软,轻信了这些溃兵流民?让奸细混入,里应外合,顷刻间灰飞烟灭!”
他踱了两步,靠近张玉祥,压低声音,却足以让周围几个亲信校尉听到,语气中的轻蔑和威胁毫不掩饰:
“如今我们只需深沟高垒,凭城固守!贼军远来,粮草转运艰难,久攻不下,锐气自堕!待朝廷援军一到,我们内外夹击,破敌易如反掌!在此之前,绝不能放进一个可疑之人!此乃守城铁律,张将军戎马半生,莫非……不懂?”
他故意拖长了“不懂”二字,羞辱之意溢于言表。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傲慢:“更何况,昨夜我等三方已有约定,各负其责!这西城防务,本将说了算!这是军令!”
他猛地提高音量,让整个城头的守军都能听见。
接着,他拍了拍腰间悬挂的、代表杨国忠权威的鎏金鱼符和一方小小的玉印,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此外,本将离京时,可是领了陛下的口谕和杨相爷的钧令!守城,你是主将。但若事关重大,本将认为有必要……这利州城内的一切,便随时可由本将节制!张将军,莫非想要造反犯上不成!”
话音未落,他再次猛地挥手!这一次,命令更加冷酷无情!
城头上属于杨成乐嫡系的蜀兵弓箭手,以及一部分被其威慑的守军,再次拉开弓弦!更密集的箭雨呼啸而下!
“啊——!”
“杨成乐!张将军救命啊!”
“我们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凄厉的惨叫声、绝望的咒骂声在城下此起彼伏。
又有十几名溃兵在冰冷的箭矢下倒在泥泞血泊之中,挣扎哀嚎。
剩下的溃兵彻底绝望了,在死亡的威胁下,只能含着血泪,带着无尽的怨毒,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向远处那片象征着未知和死亡的荒野逃去。
他们凄凉的背影,如同被世界遗弃的孤魂。
张玉祥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自己熟悉的兵卒被无情射杀!
看着他们在泥水中痛苦挣扎!
听着他们临死前绝望的呼号和刻骨的诅咒!
再看着杨成乐那张写满得意、残忍和权势熏心的脸!
一股无法形容的狂暴怒火和深入骨髓的屈辱感,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沸腾、冲撞!
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几乎被咬碎,渗出血丝,混合着口中的腥甜。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炸裂开来!
他想怒吼,想拔剑,想将眼前这个小人碎尸万段!但理智的最后一根弦死死绷紧——不能!此刻翻脸,城内必乱!城外强敌虎视眈眈!他不能!
所有的愤怒、屈辱、怨毒、无力感,最终只能化为一声从鼻腔深处挤出的、冰冷刺骨到极点的冷哼!
“哼——!”
他猛地一甩宽大的袍袖,力道之大,带起一股劲风!在亲兵惊怒交加的目光簇拥下,张玉祥头也不回,步履沉重得如同拖着千钧铁镣,一步一步走下湿滑的城楼石阶。
他的背影在阴沉的雨幕中,充满了萧索、悲凉,以及一种火山即将喷发前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每一步踏在石阶上的声音,都像是踏在周围守军的心上,沉闷而压抑。
冰冷的雨水顺着张玉祥头盔的边缘流下,滑过他冰冷僵硬的脸颊,渗入内衬的衣领,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却浑然不觉。
脑海里翻腾的只有城头那血腥的一幕、杨成乐嚣张的嘴脸、城外张巡大军的阴影,以及昨夜蒙舍龙那贪婪凶戾的眼神。
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下意识地沿着湿漉漉的城头甬道,机械地向自己负责的北门方向挪动脚步。
每一步都沉重异常。
就在这心神恍惚、忧惧交加之际,一个踉跄惊慌的身影从甬道另一头跌跌撞撞地狂奔而来!
雨水打湿了他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正是府中服侍多年的老管家张福!
张福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浑身上下早已被雨水浸透,却仿佛感觉不到寒冷。
他几乎是扑到张玉祥面前,“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积水的石砖上,泥水溅起。
他双手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高高捧起一封被雨水打湿、边缘已经有些模糊的信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老……老爷!不好了!出……出大事了!公子……公子他……不见了!小的们找遍了府邸上下,角角落落都翻遍了!只……只在公子房中发现了……发现了这个!”他捧着信的手剧烈颤抖,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
“轰隆——!”
一个无声的炸雷在张玉祥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眼前猛地一黑,高大魁梧的身躯剧烈一晃,若非旁边亲兵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几乎要栽倒在地!
“屋儿?!”张玉祥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一把夺过那封湿透的信笺。
手指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失控地颤抖,几乎要撕破那脆弱的纸张。他粗暴地展开信纸。
纸上的字迹被雨水晕开了一些,但内容依旧清晰如刀,瞬间刺入他的眼底,刻进他的灵魂:
“张将军爱子心切,暂请令郎至营中一叙。破城之日,父子团聚,共享富贵。
若负隅顽抗,玉石俱焚。
——知名不具”
一股无法形容的、来自地狱深渊般的彻骨寒意,瞬间冻结了张玉祥的四肢百骸!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紧接着,是火山爆发般的、足以焚毁理智的狂怒和撕心裂肺的恐惧!
是谁?!
是城外的张巡?如此狠辣精准的攻心之计?!
是城内的杨成乐?为了彻底控制他,无所不用其极?!
还是……昨夜趁乱摸进城的不良人细作?!如同鬼魅般掳走了他的独子?!
吾儿啊!
“呃啊——!”急怒攻心,忧惧如焚!昨夜积压的屈辱,城头目睹袍泽被戮的愤懑,独子被掳的锥心之痛,再加上对自身绝境的绝望……所有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这位铁血将军最后的心防!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如同喷泉般从张玉祥口中狂喷而出!
刺目的鲜红在灰蒙蒙的冰冷雨幕中划出一道妖异凄厉的弧线,星星点点地溅落在湿漉漉的暗青色城砖上,也染红了手中那封索命的信笺,如同盛开的、绝望的血色之花。
老管家张福发出一声惊恐的哀鸣。
亲兵们骇然失色,手忙脚乱地扶住摇摇欲坠的主帅。
张玉祥的身体在亲兵的搀扶下依旧剧烈颤抖,他死死攥着那封染血的信,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喘息,布满血丝的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和无尽的悲凉。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城头的血迹和那封染血的威胁。利州城,这座风雨飘摇的孤城,其核心已然被注入了最致命的毒药。
一个父亲、一个将军的绝望与疯狂,即将成为点燃最终爆炸的引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