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艰难地撕裂了沉重的夜幕,如同垂死者最后的一口喘息。
但这微弱的光明转瞬即逝,被长安城上空弥漫的厚重烟尘和那层仿佛凝固了的、带着淡淡铁锈味的血色雾气所吞噬、湮灭。
城外的号角与催命的鼓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歇,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如墨的死寂,仿佛暴风雨中心那短暂的、压抑得令人发狂的宁静。
而城内,那持续了一整夜的喧嚣、惨叫与金铁交鸣之声,也如同燃尽的薪柴,渐渐走向尾声,只余下零星的、垂死挣扎般的呜咽和火焰吞噬木料发出的噼啪声,在空寂的坊巷间回荡,更添几分凄凉。
不良府密室。
铜漏的水位已降至最低,冰冷的青铜壁上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最后一滴冰冷的水珠,仿佛凝聚了整夜的杀伐之气,带着千钧之重,迟缓地、挣扎着脱离出口,在死寂的密室中落下,发出格外清晰、如同丧钟般的“叮”一声脆响。
元载和丁娘,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两尊凝固在时光中的石雕。
元载端坐于主位,玄色的衣袍仿佛融入了阴影,只有烛光偶尔跳跃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反射出幽冷的光。
丁娘侍立在他身侧,身姿依旧曼妙,但那双平日里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也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沉重,视线落在桌面,仿佛被吸住了魂魄。
桌上那幅巨大的长安城舆图,原本刺目的、标记着清洗目标的朱砂印记,此刻仿佛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了大半,只留下几个孤零零、深暗如凝固血痂的红点,如同黑夜中濒死的兽瞳,无声地诉说着刚刚过去的血腥风暴。
“吱呀——”
密室的厚重木门被再次推开,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席卷而入。
王准第一个大步跨了进来。
他身上的锦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层层叠叠、暗红近黑的粘稠血液浸透、凝结,硬邦邦地贴在身上,走动间发出皮革摩擦般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血泊里。
脸上溅满的血点已经干涸,如同地狱恶鬼脸上狰狞的刺青,配合着他那双依旧闪烁着亢奋凶光的眼睛,和咧开嘴时露出的森白牙齿,活脱脱一个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修罗。
“哈哈哈……!”王准的笑声嘶哑却洪亮,带着一种意犹未尽的疯狂快意,震得烛火都为之摇曳,“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平康坊那几个装腔作势的耗子窝,崇仁坊那几个自以为藏得深的狗洞,全给老子端了个底朝天!”
“名单上的,一个没跑掉!那几个不开眼的狗东西,还想跟老子比划比划?呸!被老子一刀一个,全他妈剁成了肉泥喂狗!喏!”
他猛地将手中一个沉甸甸、还在往下滴沥着暗红液体的粗麻布袋,“咚”地一声砸在桌面上。
布袋口散开,几枚雕刻着古老而繁复徽记的玉佩和金印滚了出来,上面还沾着新鲜的血污和碎肉。
“这是那几个头目的信物!狗屁千年世家门阀,砍起头来一样脆!”他喘着粗气,眼中凶光更盛,“就是可惜,跑了一个姓卢的杂碎,不过听说被李帮主在西市截住了?哈哈,正好!省得老子再跑一趟!”
紧随其后的是李屿。
他虽不如王准那般如同血池里捞出来,但月白色的衣袍上也沾染了大片大片的暗红污渍,如同泼墨的死亡之花。
他脸色因过度激动、紧张和一夜未眠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额角还挂着未干的冷汗,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炭火,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亢奋和一种急于证明自己的迫切。
他手中同样拿着一个包裹,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仿佛那包裹有千钧之重——那是兴奋与后怕激烈交织后残留的余波。
“元尚书、丁将军!在下幸不辱命!”李屿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嘶哑,极力维持着镇定,但那份亢奋几乎要冲破喉咙,“西市所有目标仓房、据点,尽数拿下!顽抗者,格杀勿论!陇西李记主事李浑及其三子,皆已授首!物资完好,已派最得力的人手严加看管,绝无闪失!”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元载,带着强烈的邀功意味,“哦对了!那个从平康坊方向逃窜出来的卢承宗,慌不择路,正好一头撞进了我们在西市的包围圈!哼,负隅顽抗,已被在下就地正法!这是他的贴身印信!”
他特意加重了“卢承宗”三字,将一枚沾血的玉印推到元载面前,眼神中充满了渴望被认可的光芒。
最后进来的是杨暄。
他不知何时已换回了那身深青色的劲装,但脸上毫无血色,嘴唇紧抿,眼神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他身上几乎看不到明显的血迹,只有靴底边缘沾染着厚厚的尘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焦糊气味,萦绕不去。
他沉默地走到桌边,将一本同样染上几点不规则暗红印记的册子,动作近乎轻柔地放回桌上,正是丁娘之前交给他的那份死亡名单。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东市区域,所有名单上的目标……”杨暄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肃清。”
说完这短短一句,他便垂下眼帘,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不再多言。
他避开了元载投来的、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审视目光,甚至没有去看王准和李屿身上那刺目张扬的血迹。
他对元载此人从无好感,那种深不见底的算计让他本能地警惕和厌恶,但同在郡王裴徽麾下效力,他只能将这份情绪深埋心底,用沉默筑起一道墙。
昨夜,那些或许曾有过一面之缘、或许素不相识的“目标”,那些代表着千年门阀荣耀的姓氏,在他手中,最终都化作了这本冰冷册子上被朱砂划去的名字。
元载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三人,将他们截然不同的神态尽收眼底。
王准那毫不掩饰的嗜血凶悍如同出鞘的屠刀,李屿那劫后余生般的激动与邀功如同燃烧的火焰,杨暄那压抑到极致的疲惫与疏离如同沉默的寒冰……
这一切,都完美地契合了他的预判,也完美地服务于郡王殿下那场冷酷而彻底的清洗计划。
他缓缓起身,踱步到桌边,修长的手指拈起那枚卢承宗染血的玉印。
指尖传来金属特有的冰凉,以及一丝残留的、令人不适的温热——那是生命最后消逝的温度。
他嘴角终于扯开一个真正意义上、带着胜利意味的笑容。
这笑容冰冷,没有丝毫温度,却透着一股掌控一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强大自信,如同深渊凝视。
“好!”元载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瞬间打破了密室内令人窒息的沉寂,“三位辛苦了!今夜之功,彪炳千秋!殿下定不会忘记诸位的忠诚与勇毅!长安城,今夜之后,将焕然一新!”
他不再看三人,转身走向那扇紧闭的、只透出微弱天光的石窗。
他的背影挺拔而孤绝,仿佛能透过厚重的石壁,看到东方那抹挣扎着越来越清晰的鱼肚白。
晨曦微露,却无法驱散长安城上空那如同实质般弥漫的血腥与焦糊烟尘。
这座承载了千年荣光的帝都,在经历了叛军围城的重压和内部这场更加残酷无情的清洗后,迎来了一个浸透鲜血、寒意刺骨的黎明。
元载猛地转过身,玄色披风在转身的瞬间扬起,在微弱的、带着血色的晨光映衬下,如同展开的巨大鸦翼,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脸上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情绪也彻底收敛起来,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精钢铸就的漠然——那是属于最高效执行者的面孔。
“天,亮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密室石壁间回荡,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本官若是没有猜错的话,就在今天,殿下的大军……就要来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远处,那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寂被猛然撕裂!
叛军新一轮进攻的号角,再次凄厉地、带着绝望般的疯狂,骤然响彻长安的清晨!
那声音,如同无数厉鬼的嚎哭,比昨夜更加迫近,更加歇斯底里,直刺耳膜!
然而,对于密室中的元载、丁娘,以及刚刚离去的那三位执行者而言,城外的战火喧嚣,那震天的喊杀与号角,仿佛已是另一个遥远世界的嘈杂背景音。
他们刚刚亲手完成了一场发生在帝国心脏最深处的、无声无息却更加彻底、更加冷酷的“围城”。
长安的黎明,浸透在双重血泊之中。
杨暄、李屿和王准三人刚刚离去,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呻吟,终于合拢,将外界的最后一丝声响彻底隔绝。
密室内只剩下元载和丁娘两人。
元载脸上那副滴水不漏、饱含“关切”与“赞赏”的面具瞬间卸下,如同潮水退去,只余下惯常的深沉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源自精神高度紧绷后的疲惫。
他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踱步到那扇紧闭的石窗前,负手而立,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帘幕与石壁,投向城外那连绵不绝、如同地狱之火般跳动的叛军营火。
长安城,这座孤岛,正处于风暴中心那短暂的平静,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平静之下,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元郎,”丁娘轻柔的声音如同羽毛拂过,打破了沉寂。
她并未立刻靠近,而是站在光影的交界处,摇曳的烛光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曲线和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歉意神情,眼神中却藏着一丝试探,“其实……还有一位太原王氏的重要人物,还隐藏在长安城中。”
元载负手而立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一股夹杂着警惕、被隐瞒的不快以及瞬间升腾起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窜上他的脊椎,缠绕住心脏。
他元载自诩掌控全局,尤其是在这长安城内,竟然还有他不知道的、且被身边最亲近之人刻意隐瞒的关键人物?
还是太原王氏的二号人物——王延之!
这丁娘……他脑中念头电光火石般急转:是她自作主张?还是……裴徽殿下的授意?
若是后者,这隐瞒的分量、这背后的深意,就截然不同了!
他城府早已深如古井,那点不满与惊疑刚一升起便被强行压下,如同石沉深潭,了无痕迹。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已寻不到一丝阴霾,反而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一种近乎宠溺的温柔。
烛光映照下,他的眼神专注而包容,仿佛丁娘说出的不是惊天之秘,而只是一句寻常的情话,声音低沉温和,带着鼓励的意味:“哦?”
他甚至没有催促,只是微微挑起一边眉毛,做出耐心倾听的姿态,静静等待下文,那份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丁娘心中暗松一口气,知道元载并未真正动怒。
她这才莲步轻移,带着一阵幽雅的香风靠近,极其自然地坐入元载怀中,将螓首依偎在他宽阔坚实的胸膛上,姿态亲昵而充满依赖。
她抬起一双剪水秋瞳,里面盛满了真诚的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朱唇轻启,吐气如兰:“元郎莫恼,”
她声音又柔又媚,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并非妾身有意隐瞒元郎。实是……就在昨夜行动前,郡王殿下那边通过最隐秘的渠道发来了密信,严词吩咐过,此人干系太过重大,在殿下所谋之事时机未到之前,绝不能提前将其名姓、行踪透露给任何人知晓,以防万一走漏风声,坏了殿下的大计。”
她一边说,一边用纤细的手指在元载胸口无意识地画着圈,传递着无声的歉意和依恋。
“郡王殿下?!”元载心中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击了一下。
裴徽郡王的名字仿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魔力,瞬间驱散了他心中所有的不快和疑虑,只剩下纯粹的敬畏与一丝本能的战栗。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动作快得让怀中的丁娘都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呼。
他神情瞬间变得无比肃穆庄重,朝着长安皇宫大致的方向,毫不犹豫地插手躬身,深深一礼。
这礼行得极为恭敬虔诚,腰弯得极低,即使裴徽本人远在千里之外,也丝毫不敢怠慢。
“臣元载,谨遵殿下钧旨!”他沉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郑重和绝对的服从。
礼毕,他才重新看向丁娘,眼神中已全是慎重其事,再无半分儿女情长,只剩下对任务的专注:“殿下可有具体吩咐?要我元载具体做何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问得直接而干脆。
丁娘被元载这迅疾的反应和绝对的服从态度所感染,心中既暗赞其机敏与忠诚。
她重新调整坐姿,双手亲昵地环住元载的脖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敬佩与爱慕。
“元郎的才智,真是天下少有,一点就透!”她由衷地赞叹了一句,才切入正题,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殿下之意,正是要利用这王延之,设下一个绝妙的圈套,狠狠坑害城外的叛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那些逆贼自食恶果!”
她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但随即,她秀眉微蹙,露出一抹无奈和恰到好处的困惑,“只是……这具体是何等精妙的计划,如何运作,密信中语焉不详,殿下言明后续自有安排,会适时传讯指示。妾身眼下……也确实不知其详。”
她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并非刻意隐瞒细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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