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又是一个清晨。
澹明伸了个懒腰,转身对老妇人恭敬道:“阿嫲好好照顾身体,我已经热好粥水,还煎了小块鱼干,可要记得按时吃,不用担心孙儿,我在伤兵营吃得可好了。”
老妇人哎了声,又嘱托道:“去了大营一切要小心,可不要跟那些兵闹事,要是有人找你麻烦,那你就找陈队正,他人好,嗓门又亮,大家都会给他几份面子。”
“哈哈哈,两位早,怎么刚来就听到了我老陈的名字。”澹明才刚点头,就听到船外传来了那把熟悉的大嗓门。
两人走出船舱一看。
果不其然 。
一艘宋军哨船就停在连家船边上,陈五跳了上来,身后兵卒还拿了个大包袱。
“陈队正早,用过饭没有,阿蟹煮了些粥,要不要一起?”
“用过用过。”陈五嘿嘿笑道:“刚刚怎么听到了伤兵营的事。”
“老夫人你放心,那么多人的命都是阿蟹救的,谁敢对阿蟹兄弟有意见,别说老陈我,伤兵营的其他弟兄也不会放过他。”
老妇闻言一笑:“只是帮忙运送伤兵,我听阿昌说,最近被征用去运送伤兵的疍家人可不少,阿蟹只是其中一个,哪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再说了,救他们,不也是救我们么,没有你们这些当兵的挡住那些元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也活不下来。”
陈五憨厚地摸了摸脑袋,也不多做解释,忽然醒起什么,转身跟身后的士卒说了几句,便接过一个小包裹,笑呵呵递给了老妇。
“对了,这是伤兵营的大伙凑的一点心意,也就十几张大饼,放灶头热一热就可以吃。”
老妇见状连连摆手:“难能呢,前几日你们给我送的海鱼都还没吃完,你看今日阿蟹又给我弄了,大营的大伙日子也过得不好,还是拿回去,你们吃饱了养好伤把元人赶走才是正事。”
“可别浪费了。”
说什么也不愿意接受。
无奈之下,陈五只好使劲给一旁笑呵呵的澹明使眼色。
澹明这才接过包袱,对着老妇道:“阿嫲,都是大伙的一番心意,拒绝了也不好,还是拿吧。”
说完,打开包袱,拿了三张,又递回去给陈五。
“不过,阿嫲也说得对,伤兵营的诸位更需要这个,所以剩下的就有劳陈大哥送回去,也算是我们的一番心意。”
“毕竟军民团结如一人,试问天下谁能敌嘛。”
“【军民团结如一人,试问天下谁能敌】?”陈五捏着下巴嘀咕道:“倒是通俗,比那些相公写的什么文章要好懂,而且,好像还挺有道理,这是哪位大家说的,我怎么没听过。”
澹明笑了笑没回答,只是把手上大饼又递了递:“别转移话题,快拿吧,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得走了。”
“嗨,没躲过去。”陈五叹了口气,拗不过眼前这个疍家少年,只得接过包袱又放好。
澹明跟老妇叮嘱了几句,跳下重新修缮的渔船,朝着老妇挥挥手,便摇着船桨缓缓离开。
“阿蟹,要注意安全,可别受伤了!”老妇蹒跚地走到连家船头,朝着少年叮嘱道。
“放心吧阿嫲,今日一定准时回来!”少年大喊道。
一旁的陈五也跳回哨船,拍着胸脯保证道:“老夫人放心,人我一定给你看住咯,好好吃好好休息,下午就把阿蟹兄弟给你送回来!”
“欸!”老妇笑眯眯地应着挥手目送两艘船只离去,直到浑浊老化的双眸再也瞧不见,这才步履蹒跚回到船舱,照例跪在神像前,求保佑。
岸边,几个疍家汉子看着船只远去,不由得咂咂嘴:“这都快小半个月了吧,这陈队正是只认阿蟹啊。”
“阿蟹操舟技术好,听说这几日救回来不少伤兵,比别的疍民都多,好多地方都在传呢,你要是陈队正,你舍得放过他?”另一个汉子撇嘴道。
“倒也是,唉,希望咱们大宋这次可以大步跨过,把那些元人都赶回去吧,让大家都过点安生日子。”
“一定可以的,陆地上打不过,水上还打不过嘛,我就不信这些连海都没见过的旱鸭子能打败我们大宋的水军,张枢密的水军可是精锐,那大船,那风帆,简直吓死人。”
“元人里面也有很多投降的宋军,人家一样会使船,战船一样不小,我看希望不大。”
“说起这个,我怎么听说前段时间元军那个也是姓张统帅派人给张枢密送信,让他投降?”一个汉子挠挠头:“好像张枢密还设宴接待了。”
“啊?张枢密是答应了?”同伴大惊失色:“对那元人那么好!”
“狗屁,张枢密才不是这样的人。”
“那为什么这样做?”
“我哪知道。”
“唉,我倒是知道一点内情。”一个粗眉毛的疍民叹了口气:“当然啦,也是从前些日过来采买的一个半拉大小黄门嘴里听到的,说来这小黄门还没有我家那化骨龙高,瘦得哟,也是可怜。”
“老许你倒是直接说你知道的,别扯远了,乱世有哪个人能安生的。”众人对老许的跑题很是不满。
“这不是正要说嘛,一个个急什么,又不是娶婆娘入洞房。”老许啐了一口,继续道:“张枢密这样对待那元人使者这是为了咱们大宋着想呢。”
“什么意思?”
“张枢密没有降元,设宴也只是为了提个请求,说大元已经统一天下,天命在胡,咱们大宋没办法逆天而行,但念在咱们大宋统御神州数百年,能不能留下广南东路这块地方供养咱们赵宋的官家王室。”
“这是这样?”
“就这样。”
“人答应了?”
“怎么可能会答应。”老许叹了口气:“那使者直接说了元庭已经一统神州,天下不允许有残余割据,赵宋王室只能降。”
“好像还说什么只能保证张枢密一人的富贵,后面的事不用他操心,朝廷自有安排。”
“欺人太甚!”几人一脸怒色。
“所以张枢密当场就翻脸了,好像说什么‘我知道投降可以活命,还能享受富贵,但我誓死效忠君主,绝不改变。’”老许回忆了一下小黄门的话:“应该是这样,然后气得那元人使者当场就走了。”
“张枢密是条汉子,咱们大宋要多几个这样的汉子,那元人哪里打得进来。”众人闻言也是一阵夸赞。
“以前倒也是有的,像是岳爷爷,韩蕲王、宗留守、还有更远一点的狄武襄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只是啊,唉,不说了不说了。”一老汉摇摇头,转身离开:“时候不早了,我这网都没补好呢。”
“能补好么?”
“天知道....”
.....
伤兵营,澹明刚掀开帐帘,几个伤兵便纷纷抬头招呼。
“阿蟹兄弟来了?”靠门的老兵撑着坐起身,露出裹着麻布的小腿。布面上渗着黄褐色的药渍,但肿胀确实消了不少。
澹明蹲下来检查伤口:“早,今日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你看都消肿了。”老兵咧着嘴笑,缺了颗门牙的豁口格外显眼。
他作势要拍打伤处,被澹明一把按住手腕。
“别碰水。”澹明从腰间皮囊掏出晒干的海藻粉:“就算想碰也没有,听说今日的淡水配额又减了,看来昨夜那雨没解多少困。”
旁边床上躺着的年轻士卒支起身子:“阿蟹兄弟好,你阿嫲身子骨好么?前日送来的鱼,我分了些给她。”
“托福托福。”澹明麻利地解开另一个伤兵的绷带,腐肉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
他面不改色地刮去坏死组织:“这几日有大伙的饭食,她胃口都好了不少。”
“嗨,都是些糙东西。”年轻士卒挠挠头,露出腰间尚未愈合的箭伤:“连盐都舍不得多放...”
帐角突然传来木盆翻倒的声响。
澹明回头,看见自己带的小帮手,一个十二三岁的娃娃兵正手忙脚乱地收拾打翻的器械。
这孩子是他在死人堆里发现的,现在已能熟练地研磨药粉。
“莫急,慢点没关系。”
经过这段时间,澹明不仅摸清了每个伤兵的姓名来历,还改良了七种土法疗伤手段。
用煮沸的鱼肠线缝合伤口,以烘烤的牡蛎壳粉替代金疮药。
虽然每天仍有尸体被抬出去,但活下来的人,眼睛里渐渐有了光。
“来了?今日早了。”忽然,赵医官的声音淡淡传入耳畔:“昨夜那么晚才回去,老夫人没说什么?”
“只道我是运送伤兵误了时间,担心是有的,但回去了就好。”澹明轻轻包扎好一个伤兵的胳膊,瞧了一眼有些憔悴的赵医官:“怎么这副表情,昨夜没睡?”
“昨夜又走了几个,明明伤口已经有好转了....”赵医官低声道:“或许是我的问题。”
“伤口感染并发症这些最容易死人,你尽力了,我也尽力了。”澹明拍了拍他,神色淡然,早已见怪不怪:“先把还活着的救下来吧。”
“阿蟹说得对,我们尽我们的力,有时候也需要听天命的。”
又一道女声响起。
两人还没回头便听得伤兵营响起了一声声招呼声:“青萍小娘子来了啊。”
“可曾用过膳了?”
“你这老狗说话什么时候文绉绉了。”
“官家昨晚休息得好吗?”
一个个七嘴八舌。
青萍抿嘴一笑,回答了几个问题,便熟络地来到两人中间蹲下,开始忙活。
三人早有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