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景,并非孤例。
在广袤的北元草原上,在每一个曾经对让人暴富的大黄抱有幻想的部落里,都在不断上演。
为了争夺仅存的一点过冬物资。
为了填饱那早已饥饿不堪的辘辘饥肠。
昔日还能坐在一起喝酒吹牛的邻居,此刻却红着眼睛,将屠刀砍向对方。
弱小的部落,在更强大、更饥饿的部落冲击下,如同被狂风扫过的落叶,迅速消亡……
老人和孩子,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的眼中,曾经有过对美好生活的期盼。
如今,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对死亡的恐惧。
草原上,再也听不到悠扬的牧歌。
也看不到牧人悠闲的身影。
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哀鸿。
只剩下遍地的尸骸。
被鲜血浸染的土地。
……
……
黄金家族的王庭之内,往日的歌舞升平早已不见踪影。
沉重的穹庐顶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脱古思帖木儿高坐汗位。
他的脸色铁青。
双拳紧握,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地上,散落着一叠叠从各部落雪片般飞来的告急文书。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大汗!”
一名负责军情的万户,声音发颤,几乎跪伏在地。
“哈丹部与乌日根部,为争夺一片已经枯死的草场,械斗不休!”
“死伤已过百人!”
“大汗!”
另一名老臣,须发皆白,老泪纵横。
“乞颜部断粮三日,已……已开始宰杀战马充饥了!”
“连,连一些老弱妇孺都……”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
又一个信使踉跄奔入,带着哭腔。
“大汗!阿鲁台部、把秃孛罗部等十数个小部落,不堪饥寒,已举族南逃,不知所踪!”
“更有甚者,不堪其苦,竟……竟投了东边的兀良哈!”
消息一个比一个坏。
像一把把钝刀子,在脱古思帖木儿心头反复切割。
他想起数月之前,那些南朝商人卑躬屈膝的嘴脸。
想起他们口中那“龙鳞金”如何能换来无尽财富。
想起草原上为了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掀起的何等狂热!
牛羊。
皮毛。
草场。
甚至部落的未来,都押了上去!
“啪!”
汗位旁,一只纯金打造的马奶酒杯被狠狠扫落在地。
金杯在坚硬的毡毯上弹跳,发出刺耳的闷响,滚到角落。
“够了!”
脱古思帖木儿猛地站起身,嘶吼道。
“都给咱闭嘴!”
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疲惫。
更有压抑不住的滔天怒火。
他,成吉思汗的子孙,草原的共主!
竟然被一群南人,用几张废纸,耍弄到如此地步!
怒火如同火山般喷发过后,脱古思帖木儿反倒渐渐冷静下来。
他喘着粗气,在王帐内来回踱步。
地上的文书,如同草原上被寒风吹散的枯叶。
是啊,北元各部因那些废纸而大乱,人心惶惶,彼此倾轧。
这无疑是黄金家族数百年来未有之奇耻大辱!
但……
脱古思帖木儿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这明人的阴谋败露,固然让草原损失惨重。
可换个角度想,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所有部落认清谁是真正敌人,从而凝聚共识的机会!
一个将内部的怨气与绝望,引向外部的机会!
次日,王庭再开议事。
气氛依旧沉闷。
但比起昨日的绝望,多了一丝硝烟味道。
脱古思帖木儿端坐汗位,目光扫过阶下众臣。
“诸位。”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明人的奸计,已让我草原元气大伤。”
“此事,咱难辞其咎。”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祸兮福之所倚。”
“眼下,或许正是我等团结一心,共克时艰之机。”
一位老成持重的部落首领,乃是主和一派,闻言出列。
“大汗所言甚是。”
“当务之急,是安抚各部,恢复民生。”
“至于明人……咱以为,可遣使臣前往应天府,向那大明皇帝严正抗议!”
“索要赔偿,惩治奸商!”
“让他们知道,我草原儿郎,也不是好欺辱的!”
他话音未落,一名年轻气盛的勇将便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抗议?赔偿?”
“伯颜长老,您是老糊涂了不成!”
此人乃是脱古思帖木儿的侄子,勇猛善战的哈尔巴拉。
“明人处心积虑设下此等毒计,岂会轻易认错赔偿?”
“他们分明是想将我等赶尽杀绝!”
“依咱看,唯有刀枪才能让他们长记性!”
“大汗!”
“请给咱三万铁骑!”
“咱愿为先锋,踏破大同府,杀他个血流成河!”
“抢回咱们的牛羊,抢回咱们的尊严!”
“哈尔巴拉!不可鲁莽!”伯颜长老急道。
“明军势大,边防坚固,我等新遭大创,此时动武,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便坐以待毙吗?”哈尔巴拉怒目而视。
“我等可以休养生息,徐图后计……”
“等咱们休养好了,明人只会更强!”
王帐内,大臣们分作两派,争论不休。
主和者有之,认为草原已不堪再战,需隐忍图存。
主战者亦有之,认为奇耻大辱,必须血债血偿,方能重振士气。
脱古思帖木儿静静听着。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汗位扶手。
他的目光,在哈尔巴拉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心中的天平,已然开始倾斜。
“够了!”
脱古思帖木儿一声断喝,止住了嘈杂的争论。
他缓缓站起身。
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伯颜长老所言,不无道理。”
“我草原如今确实元气未复。”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
“但!”
“哈尔巴拉所言,更合咱的心意!”
“明人欺我太甚!”
“视我草原儿郎如猪狗,视我黄金家族如无物!”
“他们用卑劣的手段,夺我牛羊,毁我生计,如今更是想断我等生路!”
“此仇不报,我脱古思帖木儿,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有何面目再称草原共主!”
他拔出腰间的黄金弯刀,指向南方。
声音斩钉截铁。
“咱意已决!”
“传我号令!”
“召集各部勇士!”
“咱要南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