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龙隐卫觐见!”
内侍拉长调子的声音传开,有人小跑着出了御书房,一路向前,到了宫门口。
龙隐卫早就奉命等在宫门外了。
目前龙隐卫的队长,影二,面色刚毅,一身血色气息,是从刀光剑影中厮杀出来的。
影二被领进宫,一路目不暇视,举止有节。
进御书房,行礼跪下,影二不经意和云丛生对视。
后者云淡风轻,影二默默垂眸。
昨夜,影二其实和云丛生起了争执,他们龙隐卫是愿意辅佐云大人。
但影二心中,应该按照先皇意思,由人将此事完成大半,皇室再出面配合。
可云丛生把圣旨一事,告诉了太子,那就违背先皇意愿了。
在影二看来,这是对先皇不忠。
没错,这事云丛生已经告诉方府,拉方府下水,龙隐卫不会当回事,但太子是储君,不一样。
但云丛生振振有词。
“本官接的是先皇圣旨,旨意上,并没有一个字,不许本官将事情泄露给太子。”
怼的影二哑口无言。
是,旨意上没表现出来,但这是先皇和陈相共同的计谋。
云丛生很平淡:“先皇薨了,陈相也逝世,他们没嘱托本官要继续施行计谋。”
意思是,他只接了那一道圣旨,至于怎么实现圣旨,那是他云丛生的事。
影二心中不悦,但无计可施。
陈相当初预感不好,让他们提前隐蔽,也只是命他们寻志同道合者,继续此道。
并没有留下遗言,说一定不许借助皇室之力。
众人目光都落在影二身上,消失已久的龙隐卫啊,谁不好奇?
“先皇圣旨可带来了?”
皇帝直切重点。
御书房,所有大臣眸光都动了动。
空气里传来一种紧张感。
方银都感觉到了,那如同实质的警惕和厌恶。
先皇圣旨十二条,针对的不止是世家,是整个士林。
但最受创的,无疑是世家。所以他们得知消息,才会想除掉陈子君,把一切掩埋在起来。
“回陛下,先皇圣旨小的不敢唐突,奉先皇遗命,供奉在皇陵。”
影二如实开口。
云大人说了,先皇圣旨不能完全现世,不然会引起惊天巨变。
十二条律政,要想推行,必须天时地利人和,不能强令责改。
御书房的气氛陡然一松。
只要先皇圣旨没出现,那什么十二条律政,他们就可以当成没听到过。
没听过,就不用想,要不要遵旨。
岳相不动声色看了眼皇帝,或许皇帝,也不希望这时候看到先皇圣旨吧。
一旦公开圣旨,必然引起乱子,皇帝也没把握能压得住。
这其中还存在,皇帝赞不赞同十二条律政的考量。
先皇毕竟已经是先皇了,如今的天下,是皇帝的。
没有哪个皇帝,是完全听命先皇意愿行事的,没主见之人,登不上那个位置。
登上了,也不长久。
他们的皇帝有明君之志,定是不会愿意被“裹挟”着走。
这么想,诸位大人们心中都安稳下来。
但靠先皇一道圣旨,翻不起浪花,毕竟有句古话,叫做人走茶凉。
皇帝微微颔首,果然没再问圣旨,只让影二,将龙隐卫这些年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从,先皇与陈子君君臣相合,胸有大志开始。
他们都不满世家把持朝政太多,户部年年总账,发现田地在“莫名”减少,科举上来的人才,被世家拉拢或者打压。
君臣有志向,想联手整顿朝政,奈何先皇突然重病。
虽治好了,但那以后经常力不从心。
先皇预感时日无多,知道和陈子君的谋划,只能搁置。
因为每一任皇帝死,新皇登基,朝廷本就是要动荡的,要再和打压世家掺和起来,备不住真的会换了天。
先皇改了计划,准备律政在下一任帝王身上完成。
下一任皇帝,和陈子君没有默契,他只能给陈子君更高的权柄,还有一条退路。
退路就是龙隐卫,希望龙隐卫保护陈子君。
而皇帝登基后,陈子君利用权柄,查那些世家把柄,但干涉朝政过多,终成了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世家也不是吃素的,看似沉寂,实则背后挑拨陈相的君臣关系、夫妻关系,最后谋算,一击毙命。
“陈相早预感不好,将一些东西交给小人等保管,请陛下过目。”
影二从身上掏出一个大大的油纸包。
不知道里面裹了什么,鼓鼓囊囊的。
内侍呈上去,打开油纸包,最上面是两封信,下面似乎是书册?印章?
云丛生跪的面无表情,心想,果然龙隐卫靠不住,说对他忠心耿耿,可实际这些东西他都不知道。
到底还是交给皇帝了。
龙隐卫真正主子永远都是皇室,云丛生提醒自个。
皇帝没着急看,示意影二继续。
“小人等奉命,护着先皇圣旨,找有志向、有才能之人接旨。”
众人目光落在云丛生上,明白了。
哦,云丛生就是被选中的呗,代替陈子君完成没完成的事。
可是他凭什么啊?
一个从五品,名不见经传。
岳相想到了云丛生的身世,似乎出身寒门?当年科举是第四名?
或许这就是被看重的原因?
御书房安静了会儿。
还是岳相先开口:“陛下,先不论圣旨是否存在,只谈陈子君案,已经可以证实,他是被冤枉的。”
皇帝偏头看他,老狐狸,一句话把先皇圣旨的事弄成了或真或假。
皇帝眯了眯眼:“岳相言之有理。”
意思是,默认先不谈什么先皇圣旨。
说起来,先皇对他这个继位者是挺不放心的。
留了两道圣旨,一道传闻在太后那里,另一道在龙隐卫手中。
应该是没有第三道了吧?
遗诏这东西,越多越不值钱。
皇帝表了态,其他大臣也松口气。
方银站在兵部尚书身侧,明显察觉尚书大人脊背都放松不少。
看来,没人想让皇帝去接那份先皇圣旨啊。
“陛下,陈子君若是冤枉的,当年的案子要重查,还有京城的两次刺杀,陈勇上京路上遇刺等等,都要弄个水落石出才好。”
户部尚书开口。
虽说案子大概,他们已经心里有数了,但断案要讲细节,不能忽略别的地方。
“陛下,此案拖的时日太久,几次在京城掀起风浪,若不尽快了解,只怕还有后患。”
又有大臣劝谏。
皇帝的目光就落在刑部尚书身上。
后者起身行礼:“陛下,细微之处,臣有些难处,不知如何处理。”
“哦?”皇帝挑眉。
“当年流放路上,追杀陈子曦之人,疑似与东月公主有关。”
刑部尚书说的委婉。
什么疑似,有关,分明就是认为对方有嫌疑。
别忘了,万胜还在牢里关着,不愿意出来,为的什么?为的是给皇帝展示态度,对当年追杀一事,追究到底。
皇帝沉默。
他的同胞兄妹,有两个。
他对八王爷不假辞色,对东月公主确实从小宠爱的。
若非前几年,东月太娇惯儿子,惹出祸事,引皇帝不满,也不会把她赶到封地去。
皇帝了解妹妹,知道她厌恶陈子曦。
在他看来,当年的追杀又没有成功,何必查个清清楚楚?
清衍起身:“父皇,说到姑姑,儿臣又想起一事。”
“说。”皇帝盯着他。
“姑姑的封地在泉州府,清闵彻查泉州府、晋州府私盐案时,查到了五股主要私盐势力。”
“其中一股青花帮帮主,容貌俊美,与姑姑关系莫逆。”
关系莫逆?
在场的没有傻子,自动理解为,东月公主的入幕之宾。
当公主养几个面首不稀奇,但私下偷摸的还行,捅破了就有损皇家颜面。
皇帝都后悔让太子说了,就知道他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来人,让东月十日内进京,不得有误。”
皇帝冷声吩咐。
有内侍匆匆下去。
“父皇,还有一股小势力,是三公主的,被宁王亲自接手,不知宁王可提过?”
清衍跟上眼药一样。
皇帝瞪了他一眼。
“晋州府、泉州府私盐案,清闵已经告破,只是有些尾巴,没弄干净,就让平王协同察查。”
平王代表的是皇室,有他在,才能更好去审三公主、东月公主。
清衍目的达成,就安静了。
“爱卿,可还有难处?”皇帝目光重新落在刑部尚书身上。
问话看似温和,但眼里的愠怒不加掩饰。
刑部尚书觉得自个很无辜,逼迫皇帝做选择的是太子,却要迁怒他。
但他是个成熟的官员,会独自吞下委屈。
“没有,臣定当尽快结案。”
“嗯,朕让京兆府继续协同查案。”
皇帝冷淡道。
正事商量完,岳相他们才离开,只是个个脚步沉重,心情复杂。
谁也没想到,查个陈年旧案,挖出一颗雷来,一颗能引爆所有人的雷。
云丛生,这个从五品小官,彻底走进了朝臣们的视线。
到最后,御书房只剩下皇帝一个人,太子都被他打发走。
现在他看见太子就烦,臭小子主意太大了,有事都不提前告诉他这个父皇。
御书房安静下来,皇帝连着喝了三盏茶,才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后,脑海里第一个念头,不是收不收回龙隐卫、冬月和三公主背着他做了什么、宁王……
而是突兀出现陈子君的身影。
他祭天登基后,第一日大朝会。
是陈子君带朝臣向他行礼。
当时他怎么想的?陈子君大不敬,朝臣都要先看他的脸色,才敢回应天子。
他为新帝,最是志得意满时候,想要开科举,选拔人才,培养心腹。
满朝文武都没意见,陈子君站出来反对,说科举当有制,以制为准,为君不可随心所欲。
当时皇帝觉得,他是天下之主,凭什么不能随心所欲?
陈子君是怕朕有了得用之人!
后来,陈子君跪在大殿,求娶明珠大长公主。
皇帝是觉得愤恨又耻辱。
明珠大长公主是朕的姑母,已经有婚约在身,陈子君还要求娶,那就是强娶?
逼着他这个皇帝同意。
皇帝年轻气盛,当然不同意,后来是大长公主主动答应,还反过来劝说皇帝,他才应下。
在皇帝心中,姑母是委曲求全,为了不让他和权臣交恶,不得已为之。
皇帝能不更恨陈子君吗?
再往后,他要去春猎,陈子君不许,说劳民伤财。他要大赦天下,陈子君反对,恶人归乡如同造孽……
这样的事很多很多。
是,当了皇帝多年,有些事,他已经能理解,看似好事,若做的人不对,做的时机不对,也会成为鱼肉百姓的刀。
可皇帝心中,对陈子君依旧厌恶,他是君王。
臣子谏君,也是有讲究的。
一直到后来,姑母送来证据,皇帝不仅收拢禁军,还得了几位将军、老大臣的效忠,终于有把握对陈子君动手。
很顺利,陈子君没逃跑,也没反抗。
皇帝以为,京城可能会发生厮杀,陈子君不仅有部曲,还在军中有心腹。
可当时,兵不血刃,陈子君接旨了,到赴死那日,也没出什么变故。
只是陈氏部曲跟着消失,皇帝还忧心过。
如今才知,从没什么陈氏部曲。
皇帝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他看向龙案上的油纸包,终究还是动了。
两封很厚的信。
一封是给明珠大长公主的,皇帝没动。
另一封是给皇帝的。
皇帝手指微顿,还是拆信。
信的开头,是陈子君的认罪。
“陛下是天子,是君,臣本该恪守本分、谨小慎微辅佐,却因形势所逼,处处张狂。”
“臣夜不能寐,时时煎熬,陛下有雄才伟略,臣却不能尽臣的本分,私下觉得辜负先皇信任,愧对圣贤之道。”
“然,先皇嘱托,臣片刻不敢忘。百年世家,深不可测,多少朝代的覆灭兴亡,由世家引起?世家如同沉睡的狼群,平静时,不见端倪,醒时,必要见血腥。”
“臣食君之禄……”
陈子君不仅言明世家引起的祸乱,还表了一番忠心。
再之后是愧疚和遗憾,没能完成和先皇共同制定的大计,但又藏有期待。
陛下收到信,应重新掌握龙隐卫,不知可有后来人,为朝堂找到一条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