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宫师傅牵着妻子回来了。
短短半个月没见，宫师傅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整个人看着憔悴得很，貌似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他的妻子也是黑黑瘦瘦，眸光呆滞，脸色很难看。
严进出欲言又止，道：“先带嫂子喝点儿水，我给你们做点吃的。”
宫师傅低喃答谢，带妻子往角房走。
这时，蔡山花匆匆奔来了。
“宫大哥？哎！你们可算是到了！这——这就是嫂子吧？哎！嫂子好嫂子好！”
宫师傅微窘，勉强扯了一个笑容。
“……我媳妇姓贾，她在家里排老二，平时都喊她‘二妞’。”
接着，他拉住媳妇的手，介绍：“这是我的同事，都在这儿工作。她姓蔡，年纪可能比你大些。”
贾二妞怯怯看了看蔡山花，低声：“大姐好。”
“俺叫山花。”蔡山花赔笑：“你喊俺的名字就行。”
贾二妞点点头，拘谨打量小小的角房。
宫师傅解释：“这是太太分给我住的地方，离厨房很近。小是小了些，不过足够咱们俩住。”
“不不不！”蔡山花赶忙上前，“太太交待了，说让你们住客房那边去。”
宫师傅有些不明所以。
蔡山花解释：“江婉妹子听说你们要来，隔天就让俺去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就是东边那一间，隔壁就是洗手间那间。”
宫师傅惊喜瞪眼：“……真的？”
“俺骗你干啥？”蔡山花笑道：“是太太交待的，俺都帮你们打扫好了。太太还让香妹出去买多一套被褥，说天气开始冷了，让你们能用上。那边的炕大，真正冷的时候睡着也舒坦些。”
宫师傅感动得泪光闪烁，颤声：“我——我马上带上我媳妇谢谢太太去。”
“太太不在。”蔡山花答：“办公事去了，说是晚些回来。你们麻利把东西收拾了，一并搬过去吧。”
宫师傅有些无措：“……行行行。我就一点儿日用品和衣服，不多的。”
“俺帮你们。”蔡山花主动道。
一会儿后，得知消息的李香妹也匆匆来了，加入帮忙系列。
人多好办事，几分钟就收拾妥当，搬进了东边的客房。
李香妹解释：“对面是林大姐。她是出版社的员工，现在还住着。她明年春暖那会儿就要搬走。”
“……这儿宽得很。”贾二妞受宠若惊：“不用搬，我们这儿够住的。”
李香妹连忙解释：“她明年是要搬出去陪孩子一块儿住。她还有两儿子，小儿子还在读书——”
“知道了。”宫师傅皱眉打断她，偷偷打眼色，“我知道的知道的。”
李香妹吓一跳，本能看向贾二妞，讪讪住了口。
“……对不住，俺不是故意的。”
宫师傅歉意连连，压低嗓音：“大妹子，咋能怪你呢。是我媳妇现在还在敏感期，听不得某些话。见谅见谅，对不住啊。”
李香妹点头记下。
一旁的蔡山花按了按嘴巴，提醒自己不要说错话。
这时，严进出端了两碗汤面进来。
宫师傅答谢，扭头招呼贾二妞。
“媳妇，快些吃，吃完好好休息一会儿。”
众人退出来，各自忙开去了。
宫师傅拿起筷子，招呼：“媳妇，去洗手吃面。那边的搪瓷盆里头有水。”
贾二妞看了看手掌，低声：“我的手没脏。”
宫师傅笑了笑，提醒：“这儿是城里。城里人爱干净，饭前都得洗手。咱们来了城里，就得守城里的规矩。”
贾二妞连忙去洗手，一边洗一边张望。
“这儿……真漂亮。跟画里的宫殿似的，房子又大又宽。城里人过得可真好。”
宫师傅摇头：“就一部分人好，大多数人一家十几口挤一两间小房子。”
贾二妞吞了吞口水，问：“那咱们住这儿……要很多钱吧？”
宫师傅摇头：“不用钱，太太给咱们包吃包住。太太是好心人，待员工们都挺好的。”
“那就好。”贾二妞垂下眼眸：“我……我一开始还在怕城里的太太老爷会不会很凶。你在这儿干活，我总担心你会被打被骂。”
“哈哈！”宫师傅大笑摇头：“媳妇，你说的那些都是旧社会的老爷太太。现在没有，没有的事。”
贾二妞却不怎么相信，拿起筷子吃面。
她吃了两口，不敢置信瞪眼。
“……好香哦。比你做的还好吃。”
宫师傅笑眯眯解释：“这是严师傅做的。别看他年纪小，做菜可有一套。他是太太和先生特意请来做菜的。”
“那我们……也能吃？”贾二妞觉得不可思议：“我们都是下人。下人和太太先生能吃一样的？”
“不是下人，不是。”宫师傅解释：“我们是雇来的员工，不是下人。媳妇，别信电影里那些。我们在厨房忙，一般都是主人家先吃，吃完我们再吃。但大家都吃一样的饭菜。”
贾二妞像似开了眼界，大口吃着。
“能给那么高的工资，还能包吃包住……那可太好了。”
宫师傅见媳妇的眼里总算有了光，暗自欢喜不已。
太太果然说得没错。
给媳妇换个环境，对她是有好处的。
瞧瞧这精神劲儿，看着就有盼头。
宫师傅又解释：“城里好多人都找不到工作，也不是每份工作都高。是我之前的老领导人好，将我介绍来这边的。一开始我也怕富贵人家难处，不敢答应。老领导让我放心，说都是好人。我来了以后发现太太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待人很和善。”
“文化人，对不对？”贾二妞问。
宫师傅立刻点头：“对对对！她是弄书卖的，忒有本事。”
贾二妞好奇问：“她——她年纪大不？”
“年轻。”宫师傅答：“二十出头的年纪，小儿子……才几个月大。”
贾二妞有些不敢置信。
宫师傅转开话题：“咱们吃饱先歇息，晚些我再带你去见太太。”
贾二妞吃着肉，露出了笑容。
“……想着以后天天都能吃饱……心里头就美。”
宫师傅跟着笑了，内心深处却难掩酸涩。
都怪他没本事，没将妻儿顾好。
自己当厨师，妻儿却天天在老家挨饿。
以前他只觉得老娘节俭习惯了，不舍得花钱，伙食方面没法好，但吃饱还是够的。
可万万没想到只有他回去的时候，老娘才会做饭买肉，平时都是米糊面糊菜糊，一年半载也闻不到一点荤腥。
难怪妻子总抱怨说天天没法吃饱……
宫师傅吃饱后，将碗筷收拾去厨房。
“你歇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妻子乖巧答好。
宫师傅快步往厨房去了。
严进出熬了热水，正在刷锅。
宫师傅上前打了招呼，抢着帮忙干。
严进出撇撇嘴：“安慰的话，我可不会说。过去的事，谁都改变不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伤心是难免的，但再伤心也没用了。把现在和未来过好，才是关键。”
“知道了。”宫师傅眼眶微红，颤声：“兄弟，谢了。”
严进出耸肩：“谢我干嘛？我又没帮你什么。”
宫师傅欲言又止，最终化成一声叹息。
要是他能早点遇到严兄弟，早点听他的话，顾好大家庭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小家顾好，又何至于闹到今日这种田地。
他说得没错，过去永远改变不了，再懊悔也是没用的。
严兄弟不会说好听话，可他说得很有道理。
宫师傅吸了吸鼻子，把眼底的泪光逼回去。
“最近都是你一个人干活……辛苦了。我来干就行，你午休去吧。”
严进出没搭理他，继续刷锅。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