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五更，
幽州城南，
各种城内商贩在黑夜中，已经忙活一个多时辰了。
这些辛勤忙碌者，都是权贵门阀看不起的菜贩子、肉屠夫，
自古干鲜食这一行，黑白颠倒，半夜就要开始劳作了。
下九流的行业，对身体损害是巨大的。
可这些庶民、寒门，好不容易干这行营生，自是只能迎着西市黑夜的寒露，辛苦推起一车鲜菜，前往各个市坊。
这个时间点，巡更武侯已经出现了。
他们要维护街道干净，否则一会拥堵起来，那就是水泄不通。
神龙大道的各个小角落里，
不少小摊小贩一边忙着和巡更武侯对线，一边说着朝堂里的八卦，
“听说了吗？沧州出来了大黑头子，叫赵阿三，玄武军背景，那在沧州是杀人如麻。”
“这算什么，我可还知道。他们家那个女主人，曾经是被十几个庄堡户玩烂的货，那可是淫娃荡妇。”
“那就不奇怪了？咱听焦老夫人讲，一直有个不要脸的，在幽州贵妇人诗会上走动，原来是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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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赵皇宫，
神武门。
鸡叫之后，一辆华贵的马车，在十二名雄武的骑兵簇拥下，缓缓进入了打开的铜锭宫门。
夜风，很凉。
人情，很薄。
商贩们说的那个赵家女主人瑶娘，牵着带着一儿一女，随着颠簸的马车，向紫微宫驶去。
作为最早的武川辅兵营队官，皇宫里，一路都碰到了不少熟悉的宫娥、女官。
但这些过去同生共死的姐妹，
在今早却只敢跟她打个招呼，有些甚至视而不见。
武德殿，矗立在大赵皇宫的制高点上，
哪怕就是在皇城北方尽头，瑶娘也能看见，大殿金瓦上，巍峨的青雀。
瑶娘很清楚，武德殿有个如同山岳一样的台基，
那个地方，还是皇后带着她们做的装饰。
此刻，料想汉白玉栏杆后的虎贲，应该在准备早朝的事宜了。
她必须快！否则，陛下要是定了，一切就无可挽回了。
大赵皇城是极度富足的，
一路宫灯泛着温润的光，将还未完全亮的宫道照的很清晰。
两侧披坚执锐的甲兵，手持长戈，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些帝国精锐，面容刚毅，目视瑶娘的马车‘嘎叽嘎叽’的过去。
紫微宫到了！
华贵的马车里，瑶娘忍不住拳头紧握，
她有些害怕。
这些年，玄武军跟皇后作对，她没脸来，但却不得不来。
恢弘华贵的皇后宫殿下，
赵家人的马车，在验明正身后，缓缓进入了晨曦前紫微宫的高墙暗影中。
瑶娘是妇人，不能走正门。
只能从侧殿的小门进入。
但皇后的贴身丫鬟，小绿跟田丫头还是出来迎接了，
如此可见，李娘子对瑶娘的到来是很重视的。
紫微宫占地辽阔，
一路上，宫人们提着绢灯，沿着漫长的宫道，无声疾走。
田丫头看见瑶娘特别开心，
当年在武川镇老寨，她们一起在制甲作坊共事了两年。
那个时候，赵人甲胄很简陋，扎甲缝好就行，各种配件缺少也发给了赵军。
缺的部分，各军主将自己想办法。
那时候啊，几十个将官都要哄着这群甲胄作坊的姑娘们，就是为了领一点好甲。
但其实，甲胄质量都差不多，
瑶娘跟田丫头几个多精明，每次都说这批就是最好的，为此还得了不少战利品。
她们两人的貂裘，就是十七营送来的。
家里现在的马群，也是那个时候各赵军主力塞给她们的。
“现在都变了，赵军甲胄得要好牛皮，甲片都是一水的。缝边要好看，就我们那做的，都是残次品了。”
“还不是一样？做鹤边难道还能多扛一刀。不过你家童虎应该能行，听阿四说，杨将军为了调你相公来东线，多次上书陛下了。”
幽州天空，
方才出现鱼腩白，此刻皇宫还有些灰暗。
马车里，瑶娘跟田丫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她们两个很合得来。
小绿就不一样了，
除了一开始打了招呼，基本没说话。
她一直都以高辈分自居，不屑于跟她们这些小辈亲近。
不过当年在武川镇，她的地位确实比瑶娘、田丫头等人高很多。
毕竟，她是大娘子的心腹，那可是家主内房嫡系，自是不一般。
马车压着青砖前进中，不知不觉，她们已经到了后院驰海。
哪怕可能被羞辱，瑶娘还是硬着头皮，牵着两个孩子下了车。
紫微宫奇花异草的园林里，
雄壮的帝国虎卫，身着明光铠，那甲胄在晨阳下泛着冷光。
这让赵家两个胆小害羞的孩子，忍不住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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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这不是小阿四跟小瑶娘吗？哈哈，本宫可好久没见你们了。”
紫微宫后殿，望池亭里，
李皇后昨晚知道瑶娘会来后，特意准备了一些朝食。
择日不如撞日。
不管瑶娘闯了多大祸，是来干什么的。既然是清晨到的，那就一起吃点。
毕竟她们姐妹也好久没有走动了。
长廊曲折，园林幽深，一路山水乃宫匠所维护，自是美不胜收。
当幽州的晨钟敲响，
李皇后跟瑶娘都忍不住望了一眼武德殿。
这个时候，百官应该顺着千步御道的台阶，进武德殿议政了吧。
青果案，应该今天会揭晓。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曾经，李皇后跟瑶娘镇守武川后方，两人一起度过了艰难的岁月。
那个时候，她们两人的感情是很好的。
可后来，随着赵阿四担任玄武军步三营的统领，
加之沧州、勃海等地各项事务与贞娘子一支越来越近。
分属两个不同阵营，
赵家与皇后，这些年自然渐行渐远了。
“可惜了，赵婶没等到今天。本宫还记得，她那个时候就喜欢偷偷攒着胡饼角，说等找到几个孩子，让他们吃点好的。”
听到这里，想起往事。
瑶娘脸色黯淡，泪水止不住就流了下来，
她一边抽泣，一边抱着两个孩子，伤心的道，
“可不是嘛。可惜了，赵家孩子就活了阿三、阿四。阿三是个庸人，没什么用。阿四又跛脚，算不得英雄。”
“咱们家就是苦命。不走运，总是差了一点东西。”
“跛脚有什么关系？赵军里面，断手断脚的猛人多的去了。”李皇后拍了拍瑶娘的手，安慰道，
“铁脚将军赵忠义，骑一营赫赫人物。独臂矛神马器，骑三营最骁勇的旅将。”
“当然，你们家阿四论名头，比他们两个还大呢。呸，本宫在说什么呢。阿四不就是正常的大赵猛将吗。”
望池亭里，李皇后注意到，
虽然天气不像年初那样凉了，但瑶娘还是穿了碎花高领，
这些年，瑶娘无法原谅自己曾经在雪地里被溃兵侮辱的事，所以从来都穿的很多。
赵阿四也是个爷们，知道瑶娘在意这个，
这么多年，连个小妾都不要，就是怕瑶娘伤心。
他们两个，从雪林结缘。夫君如此，也算对得起瑶娘的一片真心了。
紫微宫的早点，自是极尽奢华。
光是上来的小盘，就有五十二道之多，还有羊汤、胡饼、刀削面等赵军喜欢的食物。
皇族如此奢靡，除了自身尊贵外，其实很大程度是安全考量。
菜式多了，会极大的增加下毒的难度。
且这些菜皇后不吃，也不会浪费，宫里的太监、秀女会分掉。
亦或者，皇后作为恩典，打赏给一些奴才。
瑶娘的两个孩子，虽然今天穿着华贵的锦衣，但似乎特别怯懦。
也许吧，赵家在幽州并不富裕，
这让他们没有郭家、程家那些子弟自信吧。
李皇后很喜欢这两个小子，朝食期间，不停的给两个小东西夹吃食。
亭子里，随着跟他们越来越熟悉，
李娘子母性大发一手楼一个，还叫小绿去拿来两个翡翠镯子，给小孩戴上。
滚滚冒出白气的汤锅，让刚下的食物极为鲜美。
李娘子慈祥的抚摸两个孩子的后脑，一边看着他们吃着碗里的食物，一边对着瑶娘道，
“等这两个人长大，赵军就应该一统天下了吧。到那时候，本宫也不住这里了。”
“本宫想回北疆，想去武川内寨的屋子里。那里虽然苦啊，但过的舒坦。”
那是一段峥嵘岁月，
在李娘子度过的时候，她不觉得的珍贵。
直到今天，李娘子才知道，大伙齐心协力，共击突厥的那段时光就像做梦一样。
那个时候，武川族人命都不在乎。
哪像今天，为了一些蝇头小利，慢慢恶语相向。
“皇后……瑶娘对不起你。”听到这里，瑶娘再也忍不住了，她潸然泪下。
其实真算起来，赵家是对不起皇后一族的。
当年，赵阿四的兵将，全是皇后一族帮忙张罗，
可到了今天，赵家算是半站在皇后的对立面了。
田丫头是有眼力劲的，她知道瑶娘来干什么。
所以在她开口的第一时间，田丫头就带着两个小孩，蹦蹦跳跳的去驰海玩了。
皇宫驰海，何等辽阔，小孩子都喜欢玩水，自是高兴的去了。
此刻，
见亭子里，只有小绿跟皇后，
瑶娘没有任何犹豫，当即跪在李娘子面前，求饶道，
“大娘子，瑶娘知道赵家人不对。可我们只是小人物，掌握不了自己的命。瑶娘求您放过阿三吧。”
“今后，我们赵家绝不掺和这些大事，世世代代记着皇后的恩情。”
瑶娘知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赵阿三是上官家族捅出来的，上官若雪又唯李娘子马首是瞻。
所以，只有李娘子愿意放手，她们赵家才有活的机会。
可这一次，一向精明的瑶娘真就看错了。
望池亭里，
李皇后先是一愣，赶紧拉起瑶娘，可对方不愿意起身，她只能无奈的叹息道，
“你以为本宫有多大本事？我是一直愿意和睦的，要真是本宫定。现在这事就结束了。”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本宫并不能完全左右青山力量。”
“很多事，他们已经不听我这个皇后的了。这次赵阿三，大娘子发誓，根本毫不知情。”
争斗已经越来越激烈了。
当一支力量，实力到位时，
无论它愿不愿意，在它挑战旧有秩序的过程中，剧烈的矛盾冲突就是不可避免的。
圣昌一朝的北疆势力如此，
圣武一朝的赵王势力亦是如此，
如今，武川勋贵中的外来力量，总体来看，已经远远强于青山族人。
龙骧、白狼跟朱雀、玄武对比，就是这种情况的具象化。
“真的不是您吗？大娘子。”瑶娘委屈的擦干眼泪，
她知道李皇后不是一个撒谎的人，但还是不自信的问了这句。
望池亭里，
李娘子一边喝点羊汤，一边美目如炬道，
“不是。甚至说，这个人未必是在帮本宫。”
“有些事，本宫也看不清了。上官若雪到底在想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当然，这次事件，也可能是盘踞在赵国的各大遗族，企图扰乱朝纲的行为。”
望池亭里，
气氛松了很多。
瑶娘心里已经有了渡过难关的办法，
只要不是李皇后对付赵家，一切就好办。
陛下那里，赵母还有一份天大的人情，足够周旋这次大难了。
朝阳渐起，刺破云层。
幽州东方，金光万丈。
巨大的驰海上，波光粼粼，
整座紫微宫，沐浴在晨光中，宛如缀满星辰的仙境。
奇花异草的园林边缘，
就在李皇后跟瑶娘有说有笑时，
一个特殊的黄门太监，急急忙忙出现在了皇后身旁，附耳说了一些，就径直离开了。
“遭了，瑶娘，你家相公连夜回幽州了。这会在府上要杀了阿三。”
“你快回去吧，赵阿四脾气火爆，万一出事，后悔莫及。”
什么？
赵阿四连夜回来了。
李皇后的话，让瑶娘瞳孔微缩，头皮发麻，
她的夫君，她还不知道？那个混蛋也是个蠢人，万一轴起来，后果难说。
“皇后娘娘，臣现在急着回家，两个孩子就……”
“本宫给你送回去。不过来都来了，本宫看着喜欢，要好好带会，哈哈哈。”
太液池畔，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瑶娘可是当年的雪林子弟，骑马何等简单。
东方，日头已经升起，
清晨的雾气露珠已经完全消散。
马蹄响动间，巍峨的殿宇不停后退，就在瑶娘从靠近望池亭的山下走过时，
一道恢弘的女子之音，从山坡的亭子里传来。
“瑶娘！！你别忘了。本宫跟你曾经是一家人，我们都是武川族人。”
“大娘子不会对你们动刀的，永远也不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