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面生,去查一下她的底细。”东方曜垂在栏杆外侧的左手忽地向后一摆,朽木带起三两点陈年尘屑,袖缘金线在昏光里划出一道极细的弧。不过三寸距离,却让二楼阴影深处那幅葛布衣角骤然凝住。
侍者双手扶着榆木椅背缓缓挪移时,椅腿与青砖地面摩擦出绵长的“吱~嘎~”。那声音不高,却带着陈年硬木特有的滞涩质感,恰似老樵夫深夜劈开一根阴干的枣木。
就在这拖曳声攀至最高处时,二楼阴影深处,那片葛布衣角边缘极轻地颤动了一下。似是有人将紧抿的唇隙松开发丝般的宽度,让胸腔里淤积的气息化作一线游丝,悄无声息地渗进梁柱间的昏暗里。
待椅脚终于稳当落地,靛蓝棉垫四角流苏停止摇曳时,那片葛布衣角已彻底隐入黑暗最稠处,仿佛从未存在过。唯余空气里若有似无的、类似铁器在鞘中轻轻转动的余韵,随着堂下重新响起的低语声,缓缓沉入地砖缝隙。
天竞正伸手要触到靛蓝椅垫的流苏,指尖忽地悬在离布面半寸处。她右耳廓极细微地向后转了转,牵动鬓边几根散发丝轻轻一颤。
“好玩~”她顺势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磨破的草鞋尖上。右脚拇指在鞋帮破口处轻轻一顶,让那截露出的脚趾往里缩了缩。这个动作做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调整站姿。
……
“小子,你先快马加鞭赶去南疆,把南教主她们叫来。”肖屹趁满堂目光都聚在紫袍人与粗衣少女身上时,枯瘦的右手忽从袖中滑出。
那封信简薄如柳叶,被他三指捏着边缘,借着侧身与白浪错肩的刹那,稳稳塞进青年腰带与剑鞘之间的缝隙。
“嗯。”白浪左手拇指已按住剑柄护手,右手顺势向下一捞。指尖触及信封的瞬间,腕子巧妙地向外一翻,那信件便滑入他束袖的牛皮护腕内侧。
偏门外早已拴着匹青骢马。他解缰绳时右膝不着痕迹地一顶马鞍,鞍袋里旋即发出金属机关咬合的轻响。翻身上马时紫檀剑鞘碰着鞍桥,那声响闷闷的,仿佛鞘中长剑已被棉絮层层裹住。
……
晨光初透,林间石阵沐在一片青白色的天光里。那些巨石默然矗立,表面覆着湿润的苔藓,石隙间有薄雾如纱,缓缓流淌。
白钰袖端坐在中央一方平坦的青石上。她的白发如今从中分梳,如两匹素练自额际垂落,严整地披拂肩头,又流泻至腰际,映着天光,泛着类似新雪的洁净色泽。
一身素白衣裙,唯衣缘与袖口细细地滚了一道春草般的碧绿边饰,那绿沉静而柔和,仿佛裁下了一缕林间最嫩的远岫烟岚。
她双手安然交叠于膝上,背脊挺直,姿态静定。晨风偶过,只拂动她肩头几缕发丝与那抹绿边,衣袂却纹丝未乱。中分的发线笔直如尺,越发衬得她面容静穆,眉目如描。缭绕的薄雾偶尔触及她的绿边衣角,似也染上了一点沉静的生机。
“这才有我们无相城白家的样子。”白月背着手,缓缓踱来。她身形虽如女童,步履却沉缓从容,踏过沾露的草地,未惊起一丝尘埃。
那柄随行的长剑随着她的步子,剑鞘末端在素色衣摆边轻缓地摆动,偶尔碰触到石间生出的细草,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
她走到近前,停下脚步,微微偏头端详着石上端坐的白钰袖。晨光将她银色的发梢染成淡金,那双沉淀着岁月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从严谨的中分白发,到那身素净中带着一抹春意的衣袍,目光最终落回白钰袖沉静的面容上。
“给,西王剑,她修好了。”白月话音落下,手腕便是一抬。也未见她如何用力,那柄悬在腰侧的长剑便脱鞘而出,划过一道清冽的弧光,稳稳地朝白钰袖飞去。
剑身在空中微微翻转,映着初升的晨光与石间薄雾,流转过一瞬内敛的寒芒,却奇异地不带半分杀气,只如一道沉静的流水破空。
白月手腕一转,自怀中取出一张折叠齐整的泛黄手稿。纸张边缘已显脆薄,折痕深重,墨迹透背,晕开岁月沉静的暗色。她将其轻轻搁在白钰袖膝头,与那柄西王剑并排。
“还有,”她收回手,指尖在微凉的晨风中停顿了一瞬,目光落在纸上,仿佛能穿透叠痕,读阅其上早已定格的墨迹,“你之后遇到小贞,就把这个交给她。”
话音未落,又一阵清风恰时拂过林间,不急不缓,恰似一声悠长的吐纳。那风先是掠过高处石顶,携来昨夜凝结在苔藓上的凉润,随后俯身而下,悄无声息地穿过石阵的间隙。
它来到白月身旁时,已变得十分轻柔,只堪堪撩起她垂落腰际的如雪长发。几缕银丝被风托着,微微扬起,在她稚嫩却静穆的侧脸前拂过,映着清冷的天光,恍若流动的月华。
发丝拂过她低垂的眼睫,她也并未眨眼,只是那沉淀着无尽时光的眸色,似乎也随着这风的轨迹,微微荡漾了一瞬。
她抬起眼,目光清定地望向白月,晨光在她眸中映出两簇澄澈的辉点。
“那姑婆为何不亲自交给我娘?”她问道,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仿佛这个问题已在她心中盘桓许久。她一面说着,一面方才伸出双手,左手掌心向上,稳稳托住那柄西王剑冰凉的剑鞘;右手则轻轻拾起那张泛黄的手稿。纸张触感微糙而脆弱,带着年岁的体温与重量。
她将两样东西皆小心拢在身前,然后朝着白月,恭敬而端正地微微颔首,等待着那个或许早已随风沉淀了数十年的答案。
“姑姥姥我当年误入邪道,没脸见她。”白月闻言,静立了片刻。晨风再次拂过,这次却未能撩动她丝毫发丝,仿佛连风都在她身周凝滞了。
她缓缓转开视线,望向石阵之外那一片朦胧的林霭,稚嫩的侧脸线条在清冷的天光里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寂然。
说完这句话,她垂下眼眸,目光落在自己那双看似幼小、实则早已刻满无形年轮的手上,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某些永远洗不去的痕迹。她没有叹息,只是肩头那素白的衣料,几不可察地微微沉了一下。
“这手稿不可给其他人看,切记,切记。”白月说完那话,目光依旧低垂着,凝在自己指尖片刻。随后,她缓缓抬眸,重新看向白钰袖,她的视线仿佛有重量,沉甸甸地压在那脆薄的纸页上。
白钰袖迎着姑婆沉凝的目光,再次端正颔首。她没有多问一句,也无半分犹疑,只是清晰而平稳地应道:“嗯,钰袖明白。”
言罢,她将托着西王剑的左手稍移,右手则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泛黄手稿重新折叠齐整。晨光下,纸页边缘脆薄的纤维依稀可见。
她并未多看,只将其稳稳贴胸收入怀中衣襟之内,隔着素白衣料轻轻按了按,仿佛一个郑重的承诺就此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