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初望,黛色参云。少室之阳,五乳峰下,石磴盘纡如龙脊,松涛震荡若梵音。苔侵古径,露泫苍岩,时有鹤影掠寒涧。遥闻钟杵穿林至,浑似醍醐灌顶来。
渐行渐深,碧色四合。娑罗树影筛金屑,贝叶经声出朱垣。断碑立残阳,犹识武僧旧痕;老藤缠石兽,尚闻药师清香。山泉咽危石,泠泠作狮子吼;竹风扫法台,簌簌现罗汉身。
天光明澈,两道白衣身影沿着青石台阶向上走去。年长的须发微霜,步履沉稳如山。年轻的跟在他身后半步,衣袂被山风轻轻拂动。
石阶上积着层层落叶,有新落的金黄,也有去岁的深褐。每一步踏下,便响起一阵细碎轻响,像是秋天在低声耳语。两侧的古松伸展着虬劲的枝桠。
山风过处,松针簌簌,那透过枝叶筛落下的天光,便也随之晃动,在他们洁白的衣袍上、在青灰的石阶上,洒下一片流动的、明暗交错的光影斑驳。
山道顺着山势蜿蜒,时而隐入突出的岩壁之后,时而又被茂密的林荫吞没,使得这一老一少的身影,如同宣纸上两笔淡墨的勾勒。
二人终于行至山道尽头,那片熟悉的平台映入眼帘。然而脚步却同时一顿,生生定在了原地。
眼前景象,令人心惊。那座承载了无数晨钟暮鼓、见证了无数虔诚叩拜的朱漆寺门,竟已从中裂开,硬生生被劈成了两半。
残破的门板无力地歪斜着,一半勉强倚着门框,另一半已坍塌在地,露出其后空旷的院落。断口处木刺狰狞,仿佛诉说着当时那一击的霸道与酷烈。门楣上那块镌刻着“少林寺”的匾额虽未完全坠落,却也斜斜挂着,蒙上了厚厚的尘灰。
越过这片残垣断壁向内望去,院中那座历经风雨的佛塔依旧默然矗立,塔身还算完好,在夕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
但塔前的香炉早已冰冷,不见半缕青烟,往日的鼎盛香火,如今只余下满目萧索,唯有风穿过废墟时,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阿弥陀佛,小寺惨遭变故,不便接待外人,施主请回吧。”小沙弥垂首敛目,双掌在胸前合十,他喉结轻轻滚动,声音低沉而沙哑,似是被香火熏坏了嗓子。话音未落便别过脸去,将一声哽咽生生咽回肚里。
“多谢小师傅告知。”白浪双掌合十,躬身还礼。丰神俊朗的面容在寺门残影里显得格外沉静,山风掠过墙头荒草,将他额前几缕碎发吹得轻轻晃动。
“肖屹施主,白浪少侠,随我来吧。”玄明垂目立于断阶前,灰布僧袍在风中微微拂动,眉眼间凝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右手轻抬做了个“请”的手势,腕间旧佛珠随着动作轻轻相碰。
“嗯。”肖屹闻言,指节分明的手指轻捻长须,霜白的胡须在他指间如流沙般滑动。他深邃的目光扫过残破的寺门,最终落在玄明疲惫的眉眼间,喉间低低应了一声。
三人前后踏入佛塔。玄明侧身让客时,僧袍带起细微的尘埃,在昏黄油灯的光晕里浮动如絮。塔内森冷,石壁渗着寒意,唯有长明灯在青铜灯盏里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壁画上。
肖屹驻足环视,见经架倾倒,梵文贝叶散落满地。白浪俯身拾起半卷经文,指尖触到被潮气浸软的纸页,又轻轻放回原处。八角塔室内,彩绘的飞天壁画多有剥落,那些残缺的飘带在晃动的光影里竟似仍在飞舞。
玄明默默走到佛龛前,将歪斜的蒲团摆正。灯芯忽然爆了个灯花,将他清瘦的侧影投在达摩祖师像的轮廓上,明明灭灭。那尊达摩像结着禅定印,昏黄光晕在木质纹理间流转,仿佛给祖师微阖的双目添了几分温度。
“方丈圆寂之后,师兄下令大家不准外传。”玄明在没了游戏人间的从容,他垂首凝视着摇曳的灯焰,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僧袍边缘。他嗓音里像是浸透了陈年的蒲团,每个字都带着香火将尽的余烬。
话未说完便偏过头去,喉结在昏暗中轻轻滚动。佛塔内寂静无声,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响动,映得他侧脸明暗不定。
“施主若有不明之事,就请师兄解答吧。”玄明话音未落,手中禅杖已叩向地面青砖。杖头铜环与石砖相触,发出清越回响。
砖石应声移位,塔壁缓缓现出一道缝隙,昏黄灯光在暗门内投出摇曳的光路。他侧身让开通路,僧袍下摆扫过积尘,目光始终低垂着。
“肖施主有何事情。”暗室深处传来衣料摩擦的细响,那声音从阴影里缓缓浮起。声线干涩如久未上弦的旧琴,每个字都带着刻意压制的平稳。暗处隐约可见半截灰色僧袖,手指在经卷边缘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
肖屹向前略倾身形,枯瘦的手指在昏暗中无意识地捻动。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却带着千钧之力:“据老夫查证,二十年前无相城血战。”那话音在字上微微一顿,暗室内烛火应声摇曳,将他眼底的寒光映得忽明忽灭,“根本是场精心布下的杀局。”
他袖中右手倏地收拢:“所谓正邪决战,不过是有人要借这把刀,斩断所有不该存世的秘密。”
“怎么说?”烛火将玄空的身影投在经架上,他始终保持着盘坐的姿势,他声线平稳无波,仿佛在问今日斋饭咸淡。指间缓缓拨动着一枚褪色菩提子,连呼吸频率都未曾改变。
“我在青龙会总部发现了这些。”肖屹从怀中取出一个深色布袋,袋口向下倾泻。数颗血珠滚落掌心,每颗都泛着诡异流光,在暗室中宛如活物般吞吐着暗红光泽。
他摊开手掌任其滚动,珠子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轻响,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肖屹将掌心托高,让血珠在烛光下折射出更妖艳的光晕。“无相城覆灭二十载,”哪来这么多孽物留存!”他声音里凝着铁锈般的涩意,指尖轻颤,血珠相互碰撞发出细响:“唯一的答案,当年那场屠城,不过是有人借剿灭之名,行清除异己之实。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重明干的。”
玄明仍保持着盘坐的姿势,他盯着蒲团边缘的破洞,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肖施主,收手吧。”烛花爆裂的瞬间,能看见他睫毛在剧烈颤动,“有些人,有些事,不该被翻出来。”
“抱歉,我一定会查下去。”肖屹枯瘦的手掌在衣襟处停留片刻。他望向暗室深处摇曳的烛火,眼中沉淀着二十载风霜也未能磨灭的执念。
这两个字说得极轻,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他转身时衣摆扫过满地经卷,带起些许尘埃。
“纵使前方是万丈深渊……”脚步声在塔内响起,每个字都踏在实心的青砖上:“老夫也要踏碎这迷雾。”
“……那东西是一个名叫七星的组织策划的阴谋,而慈心师叔,正是其中的,开阳。”玄明手腕忽地一抖,檀木令牌自他指间倏然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二字在烛火下闪过暗芒,令牌不偏不倚落在肖屹脚前三寸之地。
“这东西,师兄也有一个……”肖屹俯身拾起令牌,心中咯噔一跳,枯瘦的指腹反复摩挲着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