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瞬,达摩施展的一切术法全部消失无形。
两根枯黄的芦苇,如同被秋霜打落的残叶,从半空缓缓飘坠。
达摩枯瘦的身躯,也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失去了所有支撑,从半空中直直坠落。
“噗通!”
他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蜷缩着,一动不动。
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但那双曾燃烧着狂信烈焰的菱形瞳孔,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与死寂。
倒映着殿顶描金的蟠龙藻井,却像映着无星无月的永夜。
茫然。碎裂的茫然。
乘风抬了抬手指。
动作轻得如同拂去肩头一粒看不见的尘埃。
指尖一缕微不可察的清辉逸出。
无声无息。
那个还在半空中、因巨鹰消散而正往下坠落的曹丕,像是被一只无形却无比稳定的大手托住。
衣袂飘动,他的双脚,已稳稳地踏在了坚实的御座之前。
乘风捻住一片正悠悠飘落的芦苇叶,缓缓走到达摩身前。
青衫下摆垂落,停在达摩浑浊失焦的视线边缘。
“我说过!”
声音平淡,却无比清晰,“你的成就,仅限于佛学,不在于修为。你的婆罗门修为术法,甚至还不如佛门的降龙罗汉。”
他袍袖拂过,镜月虚空无声撤去。
死寂被打破。
细微的抽气声,衣料摩擦声,牙齿打颤声,从那些僵立的文武大臣处传来。
蜷缩在地的达摩,身体猛地一颤。
像是溺水的人被猛地拉出水面,枯瘦的手指痉挛般地抠起一块冰冷的地砖。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赤足在地面上微颤,最终,他还是站直了身体。
枯槁,佝偻。
他抬起头。
视线越过乘风青色的肩头,越过那些惊魂未定、面色惨白的朝臣,看向大殿之外。
似乎想穿透那厚重的宫墙与琉璃瓦,看到悬挂在太极殿正中那块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巨大金匾。
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一座大山。
一座无法逾越、高耸入云、冰冷沉默的大山,就横亘在他眼前。
那年轻人随意的一拂袖,一次抬手,一句平淡的话语。
他引以为傲的婆罗门梵音,他苦修多年、自信能移山倒海的术法,在那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孩童在恒河边堆砌的沙堡。
一个浪头打来,便轰然坍塌,散作一地流沙。
甚至比晨间草叶上悬挂的朝露更脆弱。阳光稍一触碰,便消散无形。
记忆的碎片,带着锋利的边缘,在识海里翻滚、切割。
迦毗罗卫城,盛大的祭祀。
无数信徒匍匐在地,目光炽热如恒河正午的烈日,虔诚地仰望高台上诵经的他。
那是信仰的重量,是力量的感觉。
翻越雪山之巅。
寒风如刀,割裂脸颊。掌心凝结的冰花,晶莹剔透,映着雪峰顶上的孤月。
那是苦行的勋章,是意志的证明。
然翻越雪山时,掌心结的冰花,却照不见,眼前之人那深不见底的眸色。
平静,淡然。
没有轻蔑,没有愤怒,那淡然的目光,却比婆罗门圣火祭坛上最炽烈的火焰更灼人。
无声无息。
将毕生构筑的信仰高塔,将血泪与苦行垒砌的信念基石,连同那点残存的骄傲烧成灰烬。
他喉间突然泛起了一股铁锈味,分不清是受创,还是心底的苦涩。
苦修这么多年,踏遍恒河两岸,翻越雪山七十二峰,难道这一切都是虚妄?
都只是……通往错误终点的歧路?
不!
不可能!
绝不可能是这样!
一定是我的心……还不够坚!我的信念……还不够诚!
一股被彻底否定、被踩入尘埃的狂怒和不甘,如同岩浆般轰然冲垮了那片刻的空茫与死寂。
他猛然回头,“刺啦”扯开破旧的衣袍,布帛撕裂的刺耳声响彻大殿,露出那干瘪的胸膛与擂鼓,仰天嘶笑。
那笑声带着悲怆与不甘,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嘶吼,震得檐角铜铃嗡嗡作响。
“好好好!好一个不如佛门的降龙!”
他连吼出三个“好”字,每个字都像淬了血的冰锥。
“今日之败,怪我修为不够,你们……给我等着!”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乘风,又指向御座上面色苍白的曹丕,带着一种诅咒意味。
“我去请师父来,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是灭城的血雨腥风,什么是……毗湿奴的怒火!”
话音未落,一片雾霭从他身体冒出,他的身影变得模糊,即将消散。
就在刹那,一只修长、稳定的手,如同穿透虚空般,无声无息地搭在了他的肩头。
轻描淡写,如同老友间随意的拍抚。
那只手落下的瞬间,达摩飘忽升起的身影,如同被万丈山岳当头压下,重重地重新落回地面。
“咚!”
赤脚再次踏回冰冷地面,力道之大,震得脚底发麻。
达摩瞳孔骤缩,脖颈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僵硬姿态,猛地扭转。
他看到了那只手,稳稳地按在自己枯瘦的肩头。
手指骨节分明,皮肤下蕴含着难以想象的能力。
顺着那青色的衣袖往上,是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想走?”
乘风一手依旧捻着那片枯黄的芦苇叶,一手按在他的肩头。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冷意。
“既然你如此……执迷不悟,那就留下吧。”
“你……”
达摩浑浊的菱形瞳孔里,惊骇尚未完全绽开,便觉身子一震,一股无法形容的未知能量蛮横地灌入了体内。
轰——!
识海深处,那十二轮象征着婆罗门神力、由毕生苦修心血温养的璀璨梵轮,如同遭遇了灭世的风暴,疯狂地震颤起来。
嗡鸣声在灵魂深处炸响。
那些流淌在血脉之中、曾经澎湃如恒河怒涛神力,此刻在那股外能量的梳理、绞杀下,寸寸断裂,丝丝湮灭。
“嗤!”
十二轮梵光,瞬间熄灭。
封印,冰冷的封印。
达摩眼前猛地炸开一片刺目的惨白,失去灵力支撑的身体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上。
\"不——!\"
那嘶哑的吼叫卡在喉咙里,身体像一尊被折断脖颈、推倒神坛的残破神像。
乘风垂眸,扫了那身躯一眼,一种奇怪的想法在心中升起,语出惊人。
“既然你排斥佛门,仍执意染指杀伐……”
他手中捻着的那片枯黄芦苇叶,轻轻抬起。
“那好,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捧得住神州的《道德经》与《周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