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摇曳的光,舔舐着蟠龙柱上冰冷的金漆。
曹丕的目光,沉甸甸的,顺着那老者指节嶙峋的手指,一寸寸下移。
最终,钉子一样,钉在了大殿中央那道青衫上。
喉咙里堵着东西。
滚烫,坚硬。
像一块刚从炉膛里夹出来,滋滋作响,烙印皮肉的烙铁。
“信——使——?”
那声尾音,带着帝王居高临下的质问,此刻却像被巨手扼住咽喉,硬生生掐断了后半截。
尾音悬在半空,颤巍巍,带着不敢置信。
“问……他?”
曹丕咽了口唾沫,声音终于挤了出来,干涩的像砂纸打磨朽木。
无法想象。
无法想象,是这个疯癫了的年轻人定住了这两位驰骋沙场十几年的将军。
若是这样的话,显而易见,大殿外的所有异象,都与那邪番无关。
源头。
竟是这个……疯子?
曹丕的视线,死死凝在那道青衫上。
脊骨深处,倏地窜上一股冰寒,顺着骨髓缝隙蔓延,直冲天灵盖。
那人的眼。
不是敬畏,不是癫狂。
是一口古井。
幽暗,深邃。
这满殿的朱紫公卿,这象征至尊的九重宫阙,这煌煌天威……都落不进那井里。
井底,只有一片化不开的虚无黑暗。
吞噬一切光亮。
猜不透,探不明。
“殿外凝滞的雨……”
曹丕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他自己都陌生的滞涩。
“侍卫定格的刀……以及两位将军……”
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三次,“都是你所为?”
目光,终于彻底转向了乘风。
“是!”
乘风点头,脊背笔直,既未跪拜,也未屈身,“皇上,草民在掖邑,诛杀了一只残害百姓的妖物。”
他抬手,指向贵霜老者脚下的蛤蟆精。
“便是此獠。草民此次进宫,特来向皇上请功。”
话落,满殿烛火应声齐晃。
朝中大员齐声惊呼。
“嘶——”
吸气声汇成一片压抑的潮音。
朝中重臣,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衮衮诸公,声音里裹着惊惧的颤栗。
悬在殿梁间的一颗巨大雨珠,猛地一颤。
晶莹剔透的水壳内部,映照出曹真那张凝固的铁青面容,瞬间被折射成千百片怪诞的光斑。
“怪……怪物也是你弄来的?”
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却还是没有想到贵霜老者脚下的蛤蟆怪,也是这年轻人作得妖。
曹丕的指甲抠进御座蟠龙眼眶,喉间突然泛起了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原本还摸不清老者为啥召唤出一只死蛤蟆?
却原来,大殿里所有的一切,都出自眼前这个青衫年轻人之手!
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刚才说什么?
为他老爹……赐婚?
竟是要用这只污秽不堪、肠穿肚烂的蛤蟆怪来邀功?
换取……一桩姻缘?
我的子民?
大魏的疯子?
曹丕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黏在蛤蟆妖裂开的腹腔。
暗紫色的肠管又蠕动了一下,垂挂的粘液拉出细长的丝。
胃袋猛地抽搐痉挛,酸腐的胃液灼烧着食道,喉头那股腥甜再次上涌。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眼尾的余光却瞥见那贵霜老者后退了半步。
那个弹指镇压了左慈的异邦修者,此刻脸色惊疑不定,不再是俯瞰尘寰的淡漠,而是凝着一种……戒惧?
一种面对未知的凝重?
胃袋仍在抽搐,曹丕扶在御案下的手却突然松开。
五指张开又攥紧,像抓住了一缕转瞬即逝的风。
我的子民?
大魏能降妖除魔的异士?
这不正是……朕遍寻天下而不得的……奇人吗?
曹丕腹中胃液灼烧喉咙的刺痛感,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
但这痛楚之下,一种更强烈、更隐秘的兴奋,毒蛇般昂起了头颅,嘶嘶吐信。
悬停的雨珠!
僵硬的侍卫和大将军!
那令人作呕又令人心悸的蛤蟆怪尸体……
这些手段,左慈那老道布下九重法坛,香火缭绕三日,也未能施展其一。
管辂观星望气,耗费心神折寿,也难窥其门径。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
未见掐诀念咒,未见焚香祷告,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了这些异象?
他就像一把藏在破旧皮鞘里的绝世凶刃,偶然出鞘一线,寒光便已冻结了整个殿堂。
大魏有此奇才,何其幸哉!
若得此刃在手……
贵霜使者?何须再看他们眼色?
蛮夷之地和亲之苦?
朕的亲骨肉,又何须远嫁受那风霜之苦?
乌孙?蜀地?江东?岂不是予取予夺?
朕的江山,朕的社稷,必会既寿永昌。
天佑朕躬!
天佑大魏!
无论付出何等代价,此人……必须留在身边!
让他成为朕手中最锋利的刀!
霎那,魏帝忽然觉得殿内凝滞的空气都活了过来,每一粒浮尘都在闪光。
那是权柄的光芒,是野心的火焰。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带着雨腥和血腥的空气。
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压下了翻腾的胃液和喉间的腥甜。
脸上的线条,奇异地舒展开来,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
眼底深处,那帝王固有的威严下,涌动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灼热的期冀。
“贤士……”
声音从高高的御座上飘下,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雨后初晴般的“清凉”。
“你……叫乘风?来自那掖邑?”
他重复着,像在确认一块稀世美玉的产地。
话已经说过了两遍,没想到这狗皇帝还要再问。
是耳背?
还是在摆皇家威风?
乘风舌尖顶了顶上颚。
若是当年菩萨同意我投胎曹老板,说不定这里就没有你啥事了。
殿外,静止的雨幕里,一只小小的檐角蜘蛛,正沿着凝固的雨珠外壳,向上攀爬。
八条细如发丝的腿,在琉璃般的水壳上,划开一道道细微的涟漪。
烦——
蛤蟆精的尸首、定身术、碎裂的兵刃、悬停的暴雨。
这份拜帖的分量,难道还不够重?不够响?
他掀起眼皮。
目光掠过御座上那张绷紧的下颌线,掠过对方眼底深处那抹极力掩饰却依旧灼热的光。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窗外的天气。
“掖邑城有妖怪出没,现被草民降伏。”
声音不高,却压碎满殿沉寂。
“草民乘风,以此邀功,请皇上为我那五十多岁的农家老爹寻一门大家闺秀,匹配良缘,以慰其晚年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