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道楔形的锋矢!
“凿穿它!”王君廓怒吼,声裂金石。
百骑如一枚烧红的铁钉,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楔入进了隋军鹤翼阵左翼的这处缝隙!
铁蹄践踏,马槊翻飞,隋军措手不及,这处缝隙瞬间被王君廓等百骑撕钉入,便如是被扯成了一道血肉模糊的豁口。这处缝隙前后衔接处的隋兵,都是步卒,又本来是正朝着前边冲锋,忽遭侧击,躲闪不及,一下子被冲得七零八落,到处是响起了隋兵的惊呼惨叫。
“进!进!”王君廓身先士卒,一马当先,手中长槊犹如夺命阎罗,所向披靡。
百骑紧随其后,如狼似虎,槊影如织,隋军鹤翼阵左翼的这处缝隙,愈发支离破碎。血肉横飞,残肢断臂四散之中,王君廓马不停蹄,奋力地继续向前穿透!“进!进!”他呼叫道。
战争中,生死是转眼间的事。
用后世话说,战士们在这个时候,肾上激素飙升,注意力高度集中,眼中只有敌人和战友,每一个动作都是长久操练下来的本能反应,在这种时刻,甚至敌人、战友的喊叫声,再甚至自身的伤痛,都会被忽略,只余下拼杀的意志,更就别说对时间之类的留意了。
纵使王君廓,他当下也是处在这种状态。
他眼中只有在他战马两边掠过的敌人、前边抵抗或者奔逃的敌人,对他来说,此时此际,时间的流逝仿佛已经停滞,只有不断前冲的惯性,每一槊挥出,都是杀敌的欲望,每一击打出,都带着倾力的怒吼。马蹄声、兵刃交击声交织成一片,血雾弥漫;敌军的惨叫、战友的呼喊,在他耳中汇成模糊的轰鸣,唯有克胜的求功渴望,如同烈火般熊熊燃烧,驱动着他不断向前。
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就如他下达的命令:“凿穿它!”
由是,在过了好像很久,又好像才片刻之后,忽然间,他眼前豁然开朗!已经没有了成群结队的敌人,只有零散逃窜的隋兵;而又隔着前头约有数里的一片空地外,是另一部隋兵密集前进的阵型,——这部隋兵,便是隋鹤翼阵右翼的隋兵。却原来,他已将隋兵左翼贯穿。
王君廓所用的马槊,非是工坊流水线生产出来的制式槊,而是李善道赐给他的由名匠亲手锻造的上等好槊,名为“露绦银缠”,槊身为拓木,坚韧,弹性好,轻重合宜,重心适当,使用起来挥洒自如。可不知何时,他的这杆槊的槊身,因为刚才激烈的冲杀,竟是出现了裂纹。
将这大槊后送,王君廓回手向后:“槊来!”
一个亲骑赶上,接住这杆槊,将一杆槊刃上裹着银丝的新槊呈与了他。
新槊,也是李善道赐给他的。——却这批槊,是在河东此战中缴获的,共有百杆,皆有名匠落款。李善道将这批槊,分赐给了王君廓、高延霸、高曦、萧裕、苏定方、薛万彻等等诸将。
“随俺再冲贼阵!”王君廓没有往前继续冲,亦没有再冲已被冲乱的此处缝隙,勒马回转,略作打望,寻到了隋兵鹤翼阵左翼的另一处缝隙,同样的军令下达,指之喝道,“凿穿它!”
他身后的百骑,——这时已不足百骑了,折损了十余骑,但士气依旧高昂,齐声应诺,便随着他,齐齐拨转马头,向那新的突破口疾驰而去。马蹄如雷,尘土飞扬,槊锋所指,隋军鹤翼阵的左翼再度动摇。隋军左翼的主将急忙调动骑兵,企图拦截他们,可又如何拦截得住?
王君廓依旧一马当先,槊影翻飞,挡者俱靡。
隋兵将士四散逃窜。
这处缝隙,又被凿透!
王君廓不肯罢休,再又寻到一处缝隙,喝令道:“从俺杀过去!”
已然两次贯穿隋军鹤翼阵左翼,百骑剩余不到八十骑了。人人浴血,多半挂彩。两次奋战冲击,人、马都颇疲惫。一个从将脸上溅满血点,追上王君廓,疾呼进劝:“将军!已贯贼阵两次,其左翼已然动摇!人马皆疲,宜稍退以作休整,不可再深入强战!”
“苏定方休整了么?”王君廓瞋目厉声,喝道,“苏将军犹在冲阵,我等岂能退却?”
但见他目眦皆烈,须发俱张,一喝之威,骇得这从将坐骑扬蹄长嘶,退后数步!真是好一个“其勇何特古人哉”!王君廓原就并非只以“狡黠”出名,他的勇猛敢战,本即胜过他“狡黠”的一面。原本时空中,他曾因徐世绩制止他出战而至至发愤大呼,鼻耳皆流血!
从将见状,顾视北边,果见苏定方引率其部精锐,确是仍在奋勇冲杀,铁骑如潮,深入隋兵鹤翼阵左翼北部的阵中。苏定方驱马,冲战在前,他的马旗翻飞,在隋兵阵中夺目耀眼。
这从将遂不敢多言,咬紧牙关,慨然应道:“愿从将军杀贼!”
王君廓挥槊复冲,众骑紧从,——他带来的另外的数百步卒,早被他和众骑抛到了一边,此刻还在他们第一次冲破的隋兵鹤翼阵左翼的缝隙处进战,不过也不是毫无作用,他们起到了扩大王君廓等骑战果的作用。肉眼可见,这第一处被贯穿的缝隙现下是越来越乱。
三贯隋军鹤翼阵左翼!
……
汲县城,北城楼。
饶以李靖之沉稳,不由为之动容,按着扶栏,远观王君廓、苏定方这两支铁骑驰骋如风,一往无前,数贯隋军鹤翼阵左翼,——苏定方也是已经第三次贯穿隋阵,所过处,隋军兵士辟易,不但他们贯穿的位置,隋阵大乱,连带相邻的位置亦受到波及,渐渐不成阵型,他不自禁地慨叹道:“昔有关、张,今之王、苏。大王得此虎将为爪牙,荡平海内何难之有!”
王君廓向来对李靖不很尊敬,李靖出於公心,对他却是一直颇为看重。黎阳城外,王君廓奔袭元礼营时,李靖就第一时间建议赶紧遣援相助於他,这会儿,又由衷赞叹他的悍勇。
李靖话音未落。
魏征瞪大了眼,指着十余里外战场上那支翻腾惹眼的烟尘,惊呼:“大王!王君廓要做什么?”
李善道眺之,见王君廓第三次贯穿隋军鹤翼阵的左翼后,没有再继续贯其左翼,而是拨马引骑,向西北杀去。西北四五里外,一面将旗矗立,是出战的这上万隋军伏兵的中军主将所在!
“莫不是,王将军要冲贼中军?”屈突通五十多岁年纪了,平时很在意保持整肃的仪容,衣袍总是一丝不苟,胡须染黑,也总是梳理得齐整,然而此际,他却像魏征,一样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远处的战场上,那道烟尘从隋军鹤翼阵两翼之间卷过,直指隋军中军将旗!
从他们这个方位望之,两边各是两三千数的隋军将士,当前的隋军中军将旗周围,守卫森严,亦有两千余精兵列阵环卫,却冲向隋兵中军将旗的王君廓等,只才数十骑,双方兵力之多寡对比,已非悬殊可以形容,简直天壤之别,打个比方,如蚊蚋撼大象,一苇迎江风。
李善道色变,大惊说道:“不可失我王大郎!速令元德,加快行进,驰援王君廓!”
却王君廓、苏定方三贯隋阵,其实用的时间不长,萧裕与其所率的两千骑,才刚赶到战场的边缘,距离李文相阵还有四五里。汲县城离战场十几里之远,就算快马传令,也需时才能到达。虽然李善道的军令,立即就有传令军吏出城往传,但能否及时传到,城楼诸人却皆无数。
李善道的吃惊,就是屈突通、李靖、魏征等的吃惊。李善道的担心,也就是他们的担心。无论对王君廓有无好感,从在城楼上的文武诸臣,由着李善道此此令,至少表面上看,登时就都无不紧张!城东别处战团、城北与城西两处战场,尽管目前的战况也很激烈,——特别城北,高延霸等皆已出战,激烈程度不次於城东,然却暂时没人再去多望了,尽是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时而望望杀向隋军中军的王君廓等骑,时而望望向李文相阵飞速靠近的萧裕部骑。
如前所述,宇文智及在其出战之各阵的右翼,布置了一两千的骑兵。
诸人在望王君廓、萧裕两部的时候,亦有关注这一两千隋军右翼骑兵的动向。
不出诸人所料,这部隋兵骑兵,随着萧裕部骑的出现,果然被宇文智及调动了,分出了大部分,向萧裕部骑迎去,意图阻截。被调动的这支隋兵骑兵,卷起漫天尘土,从李文相阵的侧后绕过,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弧线,进速颇快,估计在萧裕部骑近至李阵之前,两边便会相遇。
敌我两部骑,兵力相当。
且敌部骑挡在了萧裕部骑前进的路上。
这种情势下,萧裕就不但是能否及时驰援王君廓的疑问了,以眼下形势判断,并且还将会有另一个问题面临,即他就算能在王君廓部陷入重围赶到,但他还有余力,能够支援王君廓么?
……
王君廓槊锋染血!
他的坐骑虽是良马,但鏖战至此,马力已疲,汗水浸透鬃毛,四蹄踏地渐显沉重。
人是勇将,马就当是好马!
王君廓摘下鞍边水囊,於坐骑奔行中,将囊递到它嘴边。这马大口饮之,将囊中所装,一饮而尽,随即昂首长嘶,叫声若雷,仿佛重振了精神,奔跑的速度何止得到了恢复,越加迅捷。
却这囊中,装的不是水,是烈酒。酒,人可饮,马也可饮。有些好马,饮过酒后,就像人,精神亢奋,疲惫可一扫而空。比如现在李密帐下的秦琼,他的坐骑就是这样的一匹好马,名为“忽雷驳”,常饮於酒,每月於中试,能竖越三领地黑毡,可以跨过三顶竖起来的黑毡!
王君廓此马,也是这般。
“待取贼将头,好马儿,俺与你再同饮此酒,共庆此功!”马声如雷,王君廓呼声如雷。
穿透混乱的烟尘,他死死锁住前边隋军中军中那面招摇的将旗。
旗下披甲大将的身影隐约可见。
身为寒门出身,逢此乱世,是天赐给的富贵机会!丈夫功名马上取!这一身父母给的勇武之力,不用,对得起父母、祖先,对得起自己么?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呼声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贼将旗在前!此殊功也!正我辈搏命之时!诸君随俺,斩将夺旗!”
他一夹马腹,黑如铁色的战马嘶鸣跃起,如离弦之箭,向着隋军伏兵的核心将旗处狂飙突进!
目标直指隋军中军的将旗,直指那旗下的大将!
数十从骑纵马紧跟,挟槊振奋,同声从呼:“正搏命之时,斩将夺旗!杀、杀、杀!”
离隋兵中军越来越近。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两百步!
一团隋兵,两百骑,出战迎截。
王君廓长槊猛挥,打翻数敌骑,铁盔溅血,马往前冲,自中穿过,倏忽已至隋兵中军前百步!
箭如雨来。
射在他的铠甲上,给他本就已箭矢簇簇的甲上,增添了一些新的箭杆。铠甲精良,伤不到他分毫。马虽无重甲,关键部位亦有防护,加上马速快,箭矢多落空,对他坐骑也无多大伤害。
隋军中军前阵的数百步卒,慌忙迎战。
前为步卒,后为兜转过来夹击的隋骑。
王君廓等骑左挡右突,在数倍於己的隋军夹击阵中亡命冲杀,如同赤色怒涛在黄色的礁石群中劈波斩浪。王君廓马槊翻飞,每一次突刺都带起一蓬血雨,坐下黑色的战马亦被染成赤红。
隋兵惊骇於这不要命的突击,在接连被他斩杀了一二十将士后,不敢再战,相继退撤,避其锋芒,却是被他硬生生杀透层层阻隔,逼近到了那面招展的将旗!
旗下隋军主将心胆俱裂,急令亲卫上前抵挡,而仓皇上马,拨马就走。
“挡我者死!”王君廓须发戟张,状若悍虎,暴喝声中,长槊打倒了四五个这隋军主将的亲卫,战马踏过,尸横就地,铁蹄下尘土飞扬。他的长槊这次不是裂口,是折断了,他猛地抽出腰间横刀,借着战马前冲的千钧之力,整个人如大鹏般自马背上腾跃而起!
刀光在正午的阳光下划出一道刺目欲盲的厉闪!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粗壮的将旗旗杆,竟被这一刀,硬生生拦腰斩断!
象征着指挥与士气的隋军伏兵的主将大旗,带着刺耳的撕裂声,颓然倾倒,重重砸落在烟尘血泥之中!时间仿佛停止了一瞬。“旗,……旗倒了!”“将军、将军呢?”惊呼如同瘟疫,席卷了整个隋兵伏兵中军的阵列!将旗倾覆,主将生死不明,中军的两三千隋兵,斗志在在刹那间崩溃!追击王君廓等骑的这两百骑,转走奔逃;剩余步卒丢下兵器,大乱散溃。
王君廓奋声大呼:“贼旗已倒,诸君,殊功已立,可愿再立大功乎?”
百骑折损已过半,存者俱伤痕累累,却士气更盛,齐声应呼:“再立大功、再立大功!”
王君廓回望身后浴血突进之路,残甲断刃铺成了一条赤色之径,直抵倾倒的隋军大旗处。他再往前望,落荒逃走的这支隋军伏兵的主将,逃之尚且不远,混在乱兵中,依稀可见。他上回坐骑,举刀催马,喝道:“老子说了斩将夺旗,旗夺了,将还未斩,从俺斩将!”
隋兵中军虽乱,也有两三千人马,他就这三四十骑,毫无惧色,直如狼入羊群,追逐而去。
……
却隋军中军将旗的倾倒,早被鹤翼阵左翼、右翼的将士望见。
两翼的隋兵,并及截击萧裕部骑的两千隋骑,由此顿乱。两翼隋兵停下了进攻,丢盔弃甲,惊恐万状地向后奔逃;两千隋骑紧急停前,转往西退。上万隋兵步骑,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还在贯其左翼的苏定方等、阵中抵挡隋兵两翼包攻的李文相等、已至李阵后的萧裕部骑等,士气大振,悉是又惊又喜,抓住战机,分头并进,汉军步骑的杀声遏止行云!
……
传到了北边宇文智及在的望楼上。
宇文智及张着嘴,眼睁睁看着他与宇文化及精心布置的今日决战之略化为泡影,伏兵的溃败,已然波及到了攻城东别阵的各部隋兵,入眼所见,占地数十里方圆的战场上,总计不下两三万的隋兵,到处都是如雪崩般溃散,他的得意化为死灰,手指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败,……败了?”绝望的呻吟从他喉间挤出,他不敢置信,“本大将军兵众策精,怎会败?怎会败?怎么败的?怎么败的!”他的绝望、质疑声在望楼回荡。望楼上一片死寂,数十从臣一个个面如土色,惊恐对视,无人应声。有反应快的,视线已投向城西、城北。
望楼角落,日晷上的指针,指向到了午时初刻。
应宇文智及军令,在日晷边守着的从吏,不知应不应,再遵宇文智及军令,以此禀报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