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相中军阵的东侧。
冯金刚与郑智果两阵,相隔五里,并排而列。两阵以步卒为主,各约两千人马,结成的俱是方阵。阵前各临时布置了一些鹿砦、拒马。两阵中,旌旗如林,战士们持着矛、盾、弓、弩等种种兵械,依次展开。战斗尚未打响,为保持体力,除少数军将、警戒外,其余将士悉皆坐地,保持静默。谁都知道,恶战将起,静默而闷热的空气里浮动着令人不安的肃杀。
一丝风也没有,汗水沿着额头滑落,却无人擦拭。每个人的目光都凝重而坚定,仿佛能穿透这沉闷的空气,直视即将展开的鏖战。在这片死寂中,蝉鸣早已无声,唯有一个个的心跳声如鼓,回荡在每个人的胸膛。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前两次反攻的战场,也是在这里,留下的血迹与泥土混合,形成了一滩滩黑褐,打扫战场时未有收拾干净的断箭、残刀,仍散落在地,如在无声诉说着刚刚过去的惨烈与英勇。两阵中,有的将士看到了这些东西,但很快,他们的目光就投向前方,望向数里外宇文智及部的军阵。
从所见估算,宇文智及军今日出战的兵马,至少得近两万。
兵力上,其军是城东汉军的一倍多。
既在兵力上占优,宇文智及所列之阵,也就比城东汉军为多。他的主力军阵也是五个,分别对应城东汉军王君廓、“高雅贤”、李文相、冯金刚与郑智果五阵;此外,在两翼各添设了一阵,并在后边亦增设了两阵,做为预备队,总计组阵八个,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扇形阵势。
可以望见,宇文智及诸阵里的将士,这个时候,亦是大都坐地,休养体力。
双方十余阵,排列在广袤的原野上,几将城东永济渠、黄河之间可用的战场铺满,如从半空望下,可见之,宛如一幅巨大的棋盘,红黄分明,遥望对峙,便似两张绷紧的弓弦蓄势待发。
——黄色,是隋官军的戎装服色;红色,是前阵子才正式定制的汉军戎装的色彩。却为何选择红色?一个是李善道的偏好,他的嫡系部队,本来用的就是红色为戎装之色;再一个,红色,是火焰之色,也是隋末以今,大部分义军所选择的戎装颜色。首义举事的王薄所作的《无向辽东浪死歌》中,第一句唱的就是“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锦背裆”。且也无需多说。
城北望楼上,宇文化及听到的率先在城东响起的鼓声、号角声。
就是於此刻,响起在了城东!
系从宇文智及的中军传出。
鼓声如阵阵躁雷,号角声尖锐刺耳,瞬间打破了城东战场的寂静。
“什么时辰了?”宇文智及踞坐胡床,抓着盛冰酪的玉杯,听着热血激昂的鼓角声,问道。
从吏看了眼望楼边上摆的日晷,答道:“回禀大将军,辰时二刻。”
辰时二刻,按后世时间,即上午七点半。
宇文智及点了点头,用玉杯凉了凉脸颊,傲慢地说道:“午时前,本大将军要闻到捷报!传令各部将士,本大将军已令屠牛杀羊,为他们备好庆功酒,只待凯旋。”
……
沉重的鼓点擂动大地。
宇文智及军五阵,各出部分兵马为前锋,组以锐阵,向城东汉军五阵发起试探性进攻。
所出之五阵兵马,对应冯金刚、郑智果两阵的宇文智及军兵马最多,俱是两千,其余三阵各约千人。这些都是步卒。又在五阵步卒的右翼,宇文智及遣出了轻骑千人,充作护卫与策应。
五阵宇文智及部兵马,以关中骁果为主,配以江淮兵。命令各阵出战的鼓角声适才响起后,各阵出兵的速度有快有慢,前进的速度也有快有慢。此际望去,只见这五个出战的锐阵,如五支离弦的利箭,以前后不一之势,分布野上,射向汉军五阵的阵前,尘土飞扬,气势汹汹。
前进速度最快的是攻向郑智果、冯金刚两阵的宇文智及军前锋。
敌我阵间的数里距离,转眼即过。这两个前锋锐阵,在汉军强弩射程的边缘暂停下了脚步。后排的盾手前移,巨大的橹盾轰然落地,层层叠叠,筑成移动的铁壁。盾隙间,无数弓弩寒光闪烁,直指前方汉军冯金刚、郑智果这两个相隔五里,互为犄角的军阵。
今日此战,因为宇文化及部的主力在城北,故而出兵最多的仍是城北,但如前所述,其实今日宇文化及进攻的重点,却是城东。他的整体战术是,先借窦建德、高雅贤的叛变,将城东的汉军击溃;随后,趁此胜势,再向城北、城西的汉军发起全面的进攻。
而又如前所述,城东这厢的战场,宇文化及制定的具体进战部署,是为先佯攻郑智果、冯金刚两阵,以此调李文相、王君廓两阵支援,待李、王两阵,主要是李文相阵分兵,以及窦建德、高雅贤临阵作乱以后,再起伏兵,集中兵力,转向主攻作为城东汉军主将的李文相阵。
这叫做“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将李文相阵击溃后,再接着扩大战果,以求城东之全胜。
故而,首先“佯攻”的郑智果、冯金刚两阵的宇文智及军的这两部兵马,某种程度来说,实际上是相对重要的。至少,这两部兵马需要先郑智果、冯金刚两阵的阵脚攻动,使其处於下风,方能诱使李文相、王君廓分兵驰援。又因是,攻击郑、冯两阵的这两部兵马,实为精锐。
两部兵马,均是宇文智及从关中骁果中选出的敢战营头。
攻击郑智果阵的此部兵马的带队军将名叫元烈;攻击冯金刚阵的名叫贺兰敏。这两人都是将门之后,从前朝时,其父、祖辈就在军中效力。两人而下俱为一部骁果之主。
贺兰敏所率之部的进速,比元烈部又快了一点。
他转望了下右边的元烈部,见元烈部盾牌成墙,也已做好了攻击的预备,就不再拖延,按刀下令,命令本部立即展开攻势:“传令,炮车抛掷、弓弩引射!”
五百名弓弩手出列,在重盾掩护下,推进至汉军阵前百五十步处,——这个距离,是军中常用的强箭的射程极限。随着凄厉的哨音,密集的弩矢如同黑色的铁雨,带着死亡的尖啸,泼向冯金刚阵!四五辆跟在锐阵后的投石车,咯咯吱吱的扯动机关,巨石也翻滚抛出!
……
对面的冯金刚阵,早就在阵前组成了盾阵。
盾牌上瞬间钉满了箭镞,发出“咄咄”的闷声。弩矢的穿透力惊人,两波箭雨过后,颇有盾牌被射裂、射碎。盾牌后的盾牌手、战士或有中弩矢倒地者,但冯阵并未因此就乱。后边的战士迅速近前,将负伤、或被射死的将士拖到阵后,替补的盾牌手填补空缺,阵型依旧稳固。
阵中的望楼上。
冯金刚眯着眼,眺望贺兰敏部射来的箭雨、投来的巨石。恰好一枚巨石呼啸而至,砸中望楼一角,木屑飞溅。几个亲兵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扑过来掩护冯金刚。冯金刚把他们推开,面不改色,冷哼了声,说道:“在老子面前动弩,鲁班门前弄大斧么?传令,还射!”
却这冯金刚,是跟从李善道投奔瓦岗的十三元从之一,李善道独为一军后,他最初在李军中任的职务就是弩营的营将。——当时李善道的部曲还不很多,强弩、劲弓等军械也比较缺,故此专门组建了一个弩营,集中使用。冯金刚通过这段经历的锻炼,已然是深谙弩术。
床弩率先发出撕裂空气的轰鸣,粗大的箭矢如标枪般激射而出,越过敌我两阵间的空旷地带,射落在了贺兰敏部盾阵之上。盾牌顿被洞穿,数名盾牌手被穿透了躯体,被钉在地上。接着,冯阵中普通弩手组成的弩阵紧随其后,弩矢如暴雨倾泻,贺兰敏阵中惨叫声不绝於耳。
……
惨叫声中,贺兰敏的弩矢攻势,为之一滞。
指挥盾阵、弩队的军将,催迫兵士将被射死的盾牌手、弩手的尸体往后搬送。然而,冯金刚阵的兵力尽管不如贺兰敏部多,弓弩的配比却超过了贺兰敏部,且训练有素,弩矢的命中率很高,试图搬动尸体、清理道路的隋兵,刚一俯身,便相继好几人被汉军弩箭射中脖颈,直挺挺地倒在同伴的身上。鲜血,浸透了干裂的土地,蒸腾起刺鼻的腥气。
这段时日,与冯金刚部交战的宇文智及军,多是别部,贺兰敏是今天才换上阵的。他没有领教过冯金刚部的弩矢威力,眼见此状,饶以他沙场宿将,不觉亦是吃惊。但毕竟是老将了,征高句丽这样的大场面,贺兰敏也见识过,遂很快稳住了心神。他调整部署,下令说道:“弓弩分向两翼,压制冯贼中军!橹盾阵稳住,无俺令,不得擅退,耗光他们的弩矢!”
正面对射,不大占便宜,就改变战术,改从两翼夹射。
不愧是十余万关中骁果中的精锐,命令传下,贺兰敏部的盾牌手、弓弩手,依照平时的操练,便即调整队形,除留下了少半依然在正面对射,其余的分向两侧,对冯阵形成了夹击。
……
冯阵望楼上。
一将问道:“将军,贼分两翼,夹射我阵,如何应对?要不要我阵也分兵两翼,对贼反夹击?”
又一将说道:“将军,贼自以为兵众,不仅使盾、弩手居前,而且压得颇深,距我阵不过百余步远近,不如我阵趁机突袭,先将其盾、弩歼灭!末将愿引兵百人,完成此任!”
冯金刚扫视当前敌阵。
贺兰敏阵的弓弩手分向两翼后,其阵现下的态势,大致如此:军阵分成了前后两个部分,前部分是盾牌手、弓弩手,人数较少;后部分是重、轻步兵。前部分的盾牌手、弓弩手在正面、两翼射击,后部分的重、轻步兵在后部待命,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冲锋的架子。
冯金刚考虑了一会儿,说道:“贺兰敏使盾、弩这般深压,不排除他有后手。也许,他正在等的就是我阵遣兵突袭。‘突袭’此策,不可用之。至若也分兵两翼,亦不必。传俺军令,三弩歇一,三弓歇一,减缓射击频率,佯装弩矢不足。待贼深入,再弓弩齐射,给以打击!”
军令即刻传下。
弓弩手们依令而行,引射渐稀,射击节奏也明显放缓。
……
“果如将军所料,贼弩矢不足,射上一阵,便就稀疏下来!将军,我部甲卒养精蓄锐,待战已久,可突进矣!”贺兰敏阵中,一个从将大喜过望,向贺兰敏建议说道。
贺兰敏没有急着做决定,摸着下巴,反复地细观了多时冯阵的动态变化,随之转过头,望向西边的元烈部和东边的其余己军三部,又望了一下元烈等部的进战状况。
元烈人如其名,是个急性子,他却已向郑智果阵展开了步卒进攻。其部与郑阵对射的箭雨下,元烈披挂重甲,右手挟矛,左手提刀,身先士卒,亲率甲士两团冲锋,呐喊声遥遥可闻。
东边的其余己军三部,攻李文相、“高雅贤”两阵的这两部,尚未发动步卒的攻势,暂还只是以弓弩对射;攻王君廓阵的这部,则与元部、郑阵的战斗情况相同,也已展开步卒进战。
——不过与元部、郑阵不同的是,主动进攻的并非隋军,是王君廓部。他派出了步卒一团,冒着箭雨,企图进攻列於这部隋军侧前的弓弩阵。
望见王君廓遣出的这步卒两百人,突进未远,就在弩矢、箭矢的打击中不得不撤退。
贺兰敏轻蔑地笑了一笑,说道:“闻王君廓狡诈,不过尔尔!只以一团散沙之勇,岂能撼我坚阵?”做出了决定,令道,“战前,大将军令,今日此战我部与元将军部协同,共同担负先攻之任。元将军部已突进,我部当跟进,命甲士整队,一刻钟后,发起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