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激烈而又短促。
一方是从苏定方等入营的四百步骑,一方是事先被窦建德埋伏在帐内外的百余刀斧手。双方相比,众寡悬殊,加上又是前者有备,后者无备,当窦建德押到大帐外时,战斗已经结束。
“大王?”负伤的高雅贤,嘴角淌血,被强按着跪在地上,强撑着头,恐视窦建德,叫道。
窦建德面如土色,颤抖着嘴唇,艰难吐出:“雅贤,是我误了你。”
高雅贤眼中闪过一丝悲凉,低声道:“大王,末将不悔!”怒视苏定方、王朗、李友,叫骂说道,“贼儿!尔等背恩卖主,不忠不义的小贼,今虽不慎为尔等所卖,尔等必将遭天谴!”
王朗、李友不敢看窦建德,提着血糊糊的横刀,转到苏定方身边,偏开了头。
苏定方昂然而立,朗声说道:“何谓‘背恩卖主’?阿耶,俺最后再叫你一声阿耶,不错,你往日待俺不薄,可如今我等早已俱是大王臣子,俱应效忠大王。阿耶你与窦公,却既降而欲叛,要说‘背恩卖主’,不知到底是俺们背恩卖主,抑或阿耶与窦公才是?”
高雅贤挣扎着欲起身,却力不从心,鲜血染红了衣襟,咬牙切齿地骂道:“苏烈小儿,你巧言令色,混淆是非!今日之败,皆因尔等小人作祟!俺纵身死,魂魄亦不饶尔等!”
“你身死与否,不是你说了算,一切须得等候大王裁夺。”时间紧张,苏定方没工夫与高雅贤多说,转身与也来到他近前的张士贵、李君羡说道,“张将军、李将军,窦、高二人悉已就擒,便按大王令旨,劳两位将军押解他们进城吧。俺与待宾兄留下来,安抚营中。”
苏定方是高雅贤的养子,高雅贤部中的将士都认得他,并且高雅贤部中旧将,颇有与他交好者,故李善道在令他们来抓捕窦建德、高雅贤时,就已提前安排过了,擒下窦建德、高雅贤后,由张士贵、李君羡押解他两人回城,而留下苏定方、王朗、李友,安抚高雅贤营。
张士贵、李君羡应声领命,便将窦建德、高雅贤绑了,以及高雅贤的几个亲信一道,从跟着他们入营的四百步骑中,分出一队,押着众俘,即离大帐,上马驰营而出,奔还城中。
窦建德帐内的战斗动静不大,大帐外的这场战斗尽管时间不长,动静不小。高雅贤营中的将士,多已惊闻喧哗与打斗声,正不知发生了何事,转眼见窦建德、高雅贤被张士贵、李君羡等押着出营,越加惊诧、惶恐。一群群地聚在他们的住帐外,手足无措,面面相觑。
苏定方一面传令召高营校尉以上军将来见,一面令从来的四百步骑分扼营中要道,严防骚乱,一面再又令王朗、李友等分头安抚各帐兵士,详解情由,稳住军心。这些,且都不必多说。
只说窦建德、高雅贤被押出营后,高营离汲县城几里地而已,很快就到了城中。
从入城门,到被押至行辕,一路上警戒、巡逻的将士,纷纷侧目。窦建德、高雅贤坐在车中,神情黯淡,各是闭目不语,车轱辘声在青石板路上回响,似在诉说着乱世之中的起伏命运。进到行辕大堂,——也就是汲县城本来的县寺,李善道已在堂上高坐,屈突通等分坐两侧。
“窦公、高将军,何至於此!”李善道摸着短髭,默然了片刻,叹息说道。
却窦建德、高雅贤身上的绳索未去,两人皆有伤,血迹斑斑,形状诚然狼狈。
李善道示意左右,解去二人绳索,命人取来伤药,见他两个的脸上和衣上汗水、血水与尘土混合,脏污不堪,又令道:“取水来,为窦公、高将军清洗;再让他俩喝口水,解解渴。”
左右忙不迭地照办。
窦建德抬起头,看向李善道。
李善道说道:“窦公,你与高将军自降从我以来,我待你两人难道不够恩厚么?却怎不意,你竟起异心!我原是将公视为股肱,公之此叛,我心实痛,实非我愿!”
窦建德低了下头,答道:“大王厚恩,臣岂敢忘。今日之事,不过是助大王震慑宵小。”
一语既出,满堂人诧异。
李善道也没听太明白,问道:“窦公,此话何意?”
“降从大王者,何止臣一人?臣前已报禀大王,宇文化及不但与臣来了招揽书,给罗艺、高开道、王薄诸人也去了招揽书。罗艺等虽尚未举乱,然料彼辈,对大王亦忠心有限。臣今日此举,虽然因为大王英明,事未成而身为大王所擒,却也正是此擒,不亦为大王震慑罗艺诸辈?使彼辈纵有异心,而自此不敢乱动乎?”窦建德低着头,回答说道。
屈突通、李靖等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跪在窦建德身侧的高雅贤,忍不住也看了窦建德一看。
李善道摸着短髭,哑然稍顷,失笑说道:“要按窦公这么说,窦公此乱,反倒有功了。”
“臣不敢说有功。只要臣事不成而为大王所擒这件事,可以稍微为大王起到一些震慑宵小的作用,稍能折臣不忠之罪,臣便不敢再奢求其它。”窦建德真是肤黑,李善道在他说话时,注意他脸上的神情,却只瞧见他的面皮深如古铜,不见半点透红,瞧不出他此际心情。
坐上一人,起身斥道:“吾年三十余矣,未尝见过这等不知羞耻之徒!不忠作乱,怎的到了你的嘴里,反倒成了功劳?”转向李善道进言,“大王,不忠不义、不知羞耻之徒,怎可轻饶?敢请大王令旨,即将叛贼窦建德、高雅贤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人斥责的话语正义凛然,掷地有声,乃是魏征。
高雅贤心里已有准备,知道恐怕是死罪不免,可听了魏征的进言,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惊慌不已,赶忙地仓声叫道:“大王,小人有话说,小人有话说!”
“哦?高将军,你有何要说?”
高雅贤尽力挺起身子,叫道:“大王!小人有一身勇力,两膀子力气,还能为大王卖命!恳求大王,舍小人一条贱命,明日反攻宇文化及,小人愿上阵,为大王立功!立功!”
魏征厉声斥道:“你是要立功,还是不死心,放了你上阵,你好再响应宇文化及内乱?”
“长史!长史!小人已知错!怎会还敢再为宇文化及内应?大王,小人若再有半分异心,天诛地灭!只要放了小人明日上阵,小人定当拼死效力,绝无二心!必为大王擒杀宇文化及!”
李善道举了下手,叫魏征坐下,抚摸着短髭,端详高雅贤、窦建德了会儿,笑道:“高将军、窦公,你俩不用害怕。你二人虽然叛我,你两人可以不忠,我却不可不义。放心吧,你两人的性命,我不会害之。不过你两人的官职、勋爵,却是不能再保留了。待此战结束,我对你二人,会做另行安置。若你两人果真能够真心悔改,他日或有再用之时。”
窦建德、高雅贤如似梦中,对李善道此话说信,不敢信,说不信,又愿意信。
惊疑不定之下,高雅贤已趴回地上,不要命的头捣地面,“砰砰”直响,连声说道:“大王恩德!大王恩德!小人、小人……,小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唯此身愿许大王!随意大王发落!”
说着,语气哽咽,带出了哭腔。
魏征等看之,见他已然是泪流满面,涕泗横流。
窦建德亦俯首扣头,说道:“大王之仁义,亘古之未见!若得不死,臣誓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以报大王不杀之恩!定当竭尽全力,助大王平定宇文化及,荡平海内,以赎前愆!”
魏征皱起眉头,再度起身,说道:“大王,窦建德、高雅贤与宇文化及私通,图谋不轨,此谋逆之大罪也,罪行昭然若揭,怎可饶恕?如不杀之,臣恐不足以明国法,亦难消臣等之恨。”
——李善道尚未称帝,但他自称的“汉公”,是“国公”,等同古之诸侯,故而亦可称“国法”。
“玄成,你说的对,然我自有主张。”李善道再次请魏征落座,目光重新转回到窦建德、高雅贤身上,语气缓和,说道,“窦公,你自以为行事隐秘,却不知神灵有在,天命垂顾。你二人之谋,早在我掌握之中。你可知,不仅你的两个养子王朗、李友,每日都将你的可疑之处报告於我,并且窦公,你妻子曹氏所用的奴婢中,亦有出於忠心,揭发你两人者?
“还有,高将军营中的军市上,也有市吏暗中观察,记录尔等营中的一举一动!又你可知,宇文化及军中,现亦有察时务、知天命者,暗中投诚於我?你与宇文化及书信来往此事,通过多种渠道,我是早已知晓!所以一直未有下令擒捕你二人,实则是想给你二人一个悔改的机会。却不料你两人执迷不悟,直至此刻!窦公、高将军,今日宽恕,非是纵容,而是我仍然望你二人可以真心悔改,再给你二人一个机会,以观后效。若再怀异心,定不轻饶。”
窦建德、高雅贤都身子趴着,脸挨着地面,看不到他两人这个时候的神情,然从他两人身子的颤抖,可以看出他两个人内心的震撼。是呀,自以为隐秘,却他两人何能想到,李善道的眼线居然如此遍布!他们的任何举动,居然都在李善道的掌握之中?
“大、大王,臣斗胆敢问,贱内现在何处?”窦建德惶恐地问道。
李善道微微一笑,说道:“窦公,你妻子曹氏於今日午后,收到了你的一封来信,随后就乔装打扮,准备潜出城,去找你,被她的一个贴身婢女及时上报。现下汝妻被软禁宅中。你放心,安全无虞。等下我就命人送你去与她见面。窦公,汝妻果敢有谋,不是个寻常妇人啊!”
听这口风,好像是曹氏劝窦建德谋反的事,李善道也知道了?
窦建德疑神疑鬼,可他当然不敢询问,只是觉心头一紧,一个念头飞快地掠过脑海,“就算今日得免,不被处斩,日后身边的人还有谁可以信任”?他叩首谢恩,说道:“多谢大王恩典!多谢大王恩典!但是谋逆此事,其实与贱内无关,都是臣一人所为!”
“倒也是条汉子!”李善道不置可否,笑了一笑,说道,端起茶碗,喝了口凉茶,顾视屈突通、李靖等,说道,“屈突公、药师,我这般处置窦公、高将军,你们以为何如?”
却不像魏征的大力反对,屈突通、李靖俱无异议,皆应道:“悉从大王心意。”
李善道点了点头,放下茶碗,问窦建德、高雅贤:“窦公、高将军,还有何话要说?”
高雅贤侥幸得免一死,惊喜杂加,半句话也不敢多说了,唯恐一个说错,将李善道惹怒,再被李善道改变主意,他性命不保。窦建德却有话说,他赶忙说道:“大王,臣有一策敢献。”
“公有何策?”
窦建德说道:“大王,臣妄图叛逆,固罪不容恕,可臣身为大王擒获此事,宇文化及现却尚不知也。臣愚见,明日之战,似便可借此,仍诱宇文化及来犯,而挥军掩杀,必可大获全胜!”
李善道哈哈笑道:“窦公,你有心了。不过明日此战,不劳窦公费心了。”等了下,见窦建德、高雅贤没有别的话要说了,便挥手令张士贵、李君羡等,“请窦公还宅,高将军也一并请去。”
窦建德在李善道军中的身份很高,入驻汲县后,专门给他选了个宅子,供其暂住。
张士贵、李君羡接令,就押着窦建德、高雅贤出堂,往窦建德的住处而去。到了窦建德住所,放他两人进院,与曹氏相见,张士贵、李君羡留下了百人兵卒,在外看押,且也不必多提。
行辕堂中。
魏征大惑不解,问道:“大王,窦建德、高雅贤谋叛,罪不可赦,大王却因何不杀?”
的确奇怪。
王敬之也是反叛,且王敬之之叛,实事求是地说,情有可原,李善道却亦将之杀了,而窦建德、高雅贤之罪更甚,却得宽恕,端得令人费解。李善道笑道:“玄成,你之所不解,药师必能解。药师,你与玄成解释一下,我为何不杀窦建德、高雅贤。”
李靖便起身,缓缓道出一通话。魏征听了,这才恍然大悟,知了缘由,不禁对李善道的深谋远虑佩服得五体投地,赞叹说道:“大王之智,非我等所能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