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应召而到。
宇文歆免其行礼,请他落座,不好直接就问,先假装再问军事,权且当做开场白,略叙几句,转入正题,借着说到了今日汉军攻营甚猛,乃询问说道:“今日汉军阵中,有一督战之将,引百骑往返督促汉军诸部,旗号‘李安’。药师,闻你同产弟亦名此。此李安,可即公弟乎?”
李靖答道:“回禀将军,靖弟确名李安。靖弟前在罗艺军中为兵曹,罗艺降了李善道,今从寇河东,靖弟或现也确在汉军中,但今日汉军阵中此将,未见其人,靖实不知是否便是靖弟。”
宇文歆见他并不掩饰他弟弟李客师现在汉军中的情况,遂又从容问道:“药师,昨夜辕门将进禀,说有一你家家仆,为你送家书到此。这封家书,不知公家何人所写?”
李靖答道:“回禀将军,昨晚靖是收到了一封家书,系靖兄所书。”
宇文歆抚摸胡须,佯笑说道:“药师,若我记得不错,你家在三原。三原距此,数百里远,且河东地面,方今我军与李善道、刘武周两部交战正酣,却你家书忽至,想来当有要紧之事?”
李靖好像迟疑了下,然后答道:“敢禀将军,靖兄来书,所言确也算一件紧要之事。靖兄从友人处,听来得知了靖从舅表兄韩世谔的消息,闻他遁在陕、虢山中,因来书将此事告知与了靖,希望靖从王师,击破了李、刘两部以后,能够遣人南往陕、虢,找一找他。”
——韩世谔,是李靖舅舅韩擒虎的继子。韩擒虎没有儿子,韩世谔过继给了他。杨玄感叛乱时,韩世谔也参与了。后来兵败,他被擒获,但在送往去见杨广的途中,他寻机逃走了。之后只传闻他奔投山贼,再也没有了音讯。杨玄感兵败的地方是在阌乡,如前所述,正是陕、虢西边,而当时杨广是在河北高阳。这么说的话,韩世谔的确是有可能脱逃进了陕、虢山中。
却李靖的这个回答,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但也正是如此,大概才会让人更加相信。
宇文歆端起茶碗,抿了两口水,有心叫他把家书取出,自来一观,可因既见李靖神态安然,不像亏心,复亦是因知李靖颇得李世民重视,无凭无据的,也不好苦苦相逼,便正思量间,——郑仁泰没走,已在座中开口,直言说道:“李公,你这封家书,可否与我等一看?”
李靖微愣,旋即坦然说道:“这有什么不可?将军与郑将军若是想看,靖自当取出以供览阅。”顿了下,说道,“不过家书,靖未随身携带。敢请将军与郑将军稍等,靖去将取来。”
郑仁泰呵呵一笑,说道:“一封家书,何必劳动李公大驾,只需差遣一从吏去取即可。”
李靖点了点头,便唤来一名帐外等候的亲随,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亲随领命而去,李靖则继续与宇文歆、郑仁泰闲谈,气氛虽甚微妙,却也不失礼数。宇文歆目光闪烁,郑仁泰不时往帐外去望。等不多时,这亲随还回,果是取了家书一封。李靖接住,亲手呈与宇文歆。
宇文歆打开来,急不可耐地浏览信中字句,只见信中字迹粗枝大叶,非李靖手笔,察其言辞,颇显急切,如李靖所言,确实主要说的就是听闻韩世谔藏身陕、虢山中之事。
看罢了,宇文歆略露释然,将家书还给李靖,笑道:“李公,公兄之此家书所言,关乎韩公下落,确是紧要。然我之愚见,战事当前,公当以国事为重,私情暂且搁置。待凯旋之日,再图寻觅,亦未为晚。到时候,我会派人相助於公,为公一同寻找韩公下落,可好?”
李靖收好家书,说道:“多谢将军!”
“李安,还有你昨晚的家书,我只是想起来了,随口一问。请公还来帐中,为的还是接下来的守营部署。药师,你适才言道,我营地坚固,兵多械精,汉军难以攻破,唯一需防的,是需防其夜袭,故需加强夜间巡逻,增设岗哨,并备足火把灯笼,此议甚是!我这就传令下去,就按公之此议,左、中、右三营,务必尽皆严格执行。”宇文歆不再说李安、李靖家书等事。
李靖应道:“是,将军。李善道用兵多谋,我营坚,他正面攻不下,必会另寻它法。靖之愚见,夜袭确是他有可能会选择的办法之一。但只要我军有备,他亦难有机可乘,无须大虑。”
帐中三人,却这时都能感觉得到,刚才紧张的气氛似已缓和,但一股莫名的尴尬,接着隐约萦绕起来。於是勉强又都装模作样地,谈了几句宇文歆所谓的“为的还是接下来的守营部署”,终是三人难以再议论下去。便宇文歆说道:“药师,夜已深了,各自歇息,明日再议吧。”
李靖起身告辞。
目送他出到帐外,听他和他亲随们的脚步去远,宇文歆转顾郑仁泰,说道:“郑将军,今日汉军阵中的李安尽管极可能就是李靖的弟弟,但好在昨夜的家书,非是李安所写。”
郑仁泰冷笑了声,说道:“将军,只怕不是这样!”
“哦?郑将军,你还有所疑?”
“将军,李靖说这封家书系他兄长所写,但他兄长的字迹,你我谁见过?未曾见过,就难辨李靖这番说辞的真伪。李靖素来谨慎,有没有这种可能?昨夜家书实为李安所写,而李靖得书之后,为掩人耳目,又伪造了这一封刚才给将军看的家书?将军宜多加留意,以防有变。”
宇文歆闻言,眉头微皱,沉思片刻,点头道:“郑将军所言极是,我当细察,不可轻忽。”
言罢,二人对视,心照不宣。
……
回到了帐中,李靖坐将下来,只感觉后背都湿透了。
自然不是因天气炎热,而是适在宇文歆帐中的对话,尤其是郑仁泰居然连取信都不让他亲自去取让他心惊。——郑仁泰这话说时,李靖记得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以至他依稀都好像听到,同时有甲片声在帅帐的外边响动!
他打发了亲随出去,连着喝了两碗水,这才尽力将心绪平复,席下取出一封密信,细细审视。
信中字迹熟悉,这封信,可不才正是昨晚他收到的李安所写的劝降书信?
落目在“今兄虽幸得救,奸谗毁积,实非长久之计”这一句,他的视线在“实非长久之计”上停留良久,心中暗叹:“阿奴所言不虚,‘奸谗毁积’,我处境危矣!”
家书这件事,是糊弄过去了。
但不代表危险已经渡过。
第一,家书之外,还有个致命处,就是送家书来的这个李客师的家仆!万一宇文歆突然想到,将这家仆偷偷抓走,拷掠之下,这家仆恐怕就会吐露实情。第二,亦是最致命的,宇文歆对自己的怀疑,明显的已是越来越深,只要他的怀疑尚存,自己便如悬於一线,随时可能丧命。
“当下之计,如何是好?”李靖口干舌燥,又喝了两碗水,顺着李客师的这封劝降信往下看,看到了“贤兄深通韬略,岂不闻‘君子不立危墙’乎?且夫识时务者为俊杰,良鸟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韩信背楚归汉,成不世之功;管仲射钩相齐,开桓公之业”!
出将入相,固大丈夫之志也。
而且李渊与自己新仇旧怨,差一点就把自己杀了,自己在李渊这个军事政治集团中,不但不是李渊的元从功勋,反存在着巨大的政治污点,说起来,李渊断非自己可投的良主。
然而,李世民与其父不同,待己不薄,且胸怀大志,年轻英武,知兵善战,或有可为!
究竟接受不接受李客师的劝降?
李靖心中挣扎,权衡利弊,继续顺着劝降信向下看,又看到了“故特令弟致诚:愿以上将军之印、万户侯之封,虚位以待,并许裂土分疆,何惜名爵,得专征伐,以酬兄志”这一句。
即便在李世民帐下,他现今也没有这地位,——或者说,他离这个地位尚天壤之别!要知,李世民救下他后,起先仅以亲卫任他,充为卫士而已,今从来河东,尽管得了升迁,可也无非只是个车骑将军,——对比隋之军制,等若一个军府的副将,也就是个中级将领。
李善道若果能这般重用於己,自己或许真该考虑另谋出路?
可是话再说回来,自己与李善道并无旧交情,李客师信中所言的这些,又到底是真的李善道的心意,抑或仅仅是为诱自己叛降?——设身处地,细细来想,应该不是只为诱自己叛降。毕竟自己在唐军中,而下既无实权,也无高名,李善道他没有必要对自己如此费心。
然而,话又再说回来。对呀,自己而下既无实权,也无高名,李善道为何如此看重?莫非,他居然真的能够在与自己素不相识,此前从无交往的情况下,洞察到自己潜藏的才华?
若真是这样,李善道若真能识人於微末,见人所未见,他的识人之明,可真是就堪称非凡。
不禁目光往回倒看,重看回到“此诚萧王之故事也,非惟人力,实乃天命所归”这句。
李靖流连再三,沉吟不语。
李善道到底是不是真心想要重用自己,实际上也不是很重要,於今之最关键重要者,是究竟而今群起逐鹿,谁能最终问鼎中原?是李渊、李建成、李世民父子,还是李善道?
以李靖之才略,他反复分析唐、汉这两边的优劣势,一时间,却也分辨不出!
李渊已占长安,得了隋室的一分王统,其人是关陇顶尖贵族出身,有名海内。这是李渊父子的优势。李善道虽崛起於草莽,可能征善战,且深谙民心,现今得了河北全境,河北之地,民丰物阜,兵源充足,实为争霸之基,其势亦不可小觑。李善道以“汉”为号,汉高亦是起自草莽,最终成就霸业。李善道若能效仿汉高,善用河北之利,或许还真能与李渊父子一较。
帐外传来更鼓,声声入耳,不知不觉,灯花已残,天已快亮。
千头万绪,难以决断。罢了,且暂观其变,并暗中部署,以防不测!李靖暗忖心道,遂将信件妥帖收好。帐窗外晨曦微露,晨风吹进,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笼罩其心头的阴云。
帐外传来召集兵士早饭的鼓声。
遥遥的,从北边,也传来了汉军的号角声,悠扬而坚定。
今天,将又是艰巨的守营一日。
……
由临汾到霍邑,二百余里路途。
一夜行军,当李靖听到敌我两营早上的鼓角声时,刘黑闼等部距离霍邑还有多半的路程。
由霍邑再到晋阳,四五百里,李善道遣去给宋金刚传达檄令的信使,此刻离晋阳更还较远。
晋阳城外,却有同样的鼓角声,响彻原野,刺破了黎明的寂静。
鼓角声一边来自驻营晋阳西边的唐营,一边来自驻营晋阳城下的刘武周部的连绵大营。半空中往下望之,可以看到,两军营帐如棋盘般错落有致,而值於此际,分别有川流不息的步骑兵马,各从两边营中开出,在晨曦中列队集结,旌旗招展,人声马嘶,矛槊如林,铁甲寒光。
却是刘武周应了李世民的挑战,双方约定,今日会战於野!
李世民立於高坡,察看敌阵。
见得对面,出战的定杨兵少说三四万之众,其中骑兵万余,步卒两三万数。
只以步卒大体来说,列了大小四个步卒阵。中为主阵,两边为两翼辅阵,后为预备阵。各阵悉弓弩手居前密布,刀盾兵、矛兵居后以待,层次分明。万余骑兵分成了数部,主力约四五千骑,列在整个的步卒阵之右,后有千余骑的精锐为预备,其余的骑兵插列在各步卒阵间隙。
步卒阵,加上骑兵队列,足足占地方圆十余里,远望之,以东边滔滔如带的汾水、巍然屹立的晋阳城,以及沿水连绵的刘武周部的汾水西岸诸营为背景,端得可谓气势磅礴。
只见得甲械耀眼,旗帜如潮,突厥始毕可汗赐给刘武周的狼头大纛在中阵高矗,格外醒目!
“殿下,刘武周府兵军将出身,熟悉战阵,其帐下一干大将,尉迟敬德、寻相、黄子英等,也都是军府宿将,昔常与突厥交战,其所列此阵称得上严谨周密,攻守兼备。”豆卢宽说道。
长孙无忌遥指布列在步卒阵右边的刘武周部骑兵主力,说道:“二郎,刘武周帐下骑兵由两个部分组成,一为马邑等郡的汉骑,一为突厥突骑。观其列於步阵右的这数千骑,竖狼旗,骑士辫发胡服,多轻骑,少甲士,应是以突厥突骑为主。”又指点被列在这部分骑兵主力后的那千余骑兵,“而列其后的这千余骑兵,颇有甲骑,则当为汉骑精锐。”
殷开山亦从在李世民身边,他没有过多注意刘武周部的骑兵状况,他仔细察看刘武周部步卒阵的列阵情况,说道:“殿下,刘武周虽倾巢而出,但察其步阵,却纵深很大,组成其主阵的各个小阵,每纵列皆达数十兵!他这般布局,明显为的不是进攻,而是意在增强防御。”
——刘武周的四个步卒阵,中阵的兵力最多,约莫万余,两翼辅阵各五六千,预备阵三四千,各阵的兵力都不少,这么多的兵马,当然不可能只组成一个“单独的阵”,而俱是层层叠叠,由众多较小的阵相互依托组成。别的阵的不说,只中阵,就最起码是由十来个小阵组成的。
李世民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刘武周今日应战,看起来声势不小,然其阵厚重,显是忌惮我军精锐。他打的必是‘先守而后反击’之策。”摸着短髭,笑道,“可我岂会如他所愿!”
顾望本军阵地,阵型也已组成。
与刘武周部组成的阵型不同,唐军只组成了三个大步卒阵,且这三个步卒大阵的排列位置也与刘武周部不同。最前边的只有一阵,兵力最雄厚,占了此战唐军全部步卒的半数,约近万人;其余两阵未有与此阵并列,而是稍落后於此阵,分列在了此阵的左后、右后,每阵兵力约三四千,阵型紧凑,互为犄角。至若骑兵,分成了一大一小两个部分,大的部分约两千骑,包括甲骑,列於步阵左侧;小的部分约千余骑,列於四个步卒阵的右侧,这千余骑皆轻骑。
却刘武周应战之兵约四万,唐军的兵力不如之,只有步骑两万余。
——言及到此,须当多说一句。“轻骑”,并不是人马皆无甲,而是指坐骑不披重甲,至多以简单的皮甲护身,但骑士可以披甲。此一“轻骑”,是相对“甲骑”的人马皆甲言之。
李世民便令道:“传令长史、梁实,刘武周兵被我调动,前来攻时,须当坚守!无我军令,敢退者,斩!传令刘弘基、段志玄、柴绍,刘武周兵来攻时,无我军令,敢擅动者,斩!”
唐军最前主阵的主将是窦轨,副将是梁实。
刘弘基系左后阵唐军的主将,段志玄系右后阵唐军的主将,柴超是阵左骑兵的主将。
两道军令,立即被传令兵传向唐军的步卒三阵和骑兵左阵。
李世民下达完命令,举头望了望天色,日头东升,天光早已大亮。这个时候的阳光不冷不热,正是最舒服的时候,凉爽的风带着远处的汾水水气,扑面吹来,越加令人身心惬意。李世民扬起马鞭,指向一二十里外的晋阳城,大战在即,好一副奋发睥睨之态,那片金色的日光洒下,映得他年轻英武的脸颊,如泛着夺目的光芒!他说道:“日落之前,纵歌进城!”
以两万余步骑,对阵四万定杨兵,才二十岁的李世民,竟是视敌如无物,真有气吞山河之慨。
豆卢宽、长孙无忌、殷开山诸人闻之,无不精神大振,齐声应诺!
李世民下了高地,翻身上马,今日所乘,是他最喜欢的“飒露紫”,毛为紫色,骨腾神骏,奔跑起来就像一只轻健飞奔的紫色燕子,最是深通人性。此前在打薛举时,这匹马从他上阵,帮助他数建奇功!马蹄声起,李世民一骑当先,在长孙无忌等的陪从下,还回到了阵中。
战鼓擂动,声震长空。
随着李世民的军令,马军副总管罗君副亲率精骑数百,从阵左奔出,杀向刘武周部主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