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如泼墨,却裂出血路。
柳霖霖双腿交叉、身微斜,翘起小指为自己斟上了一杯沁人心脾的“天霖醉”。
“天霖醉”是她自己酿的,她自然懂得其中滋味。
——有几分香、几分烈、几分回甘,已无需透过味蕾,而是成了一种本能记忆。
可,今日这酒却又苦又烈,苦得难以下咽,烈得撕心裂肺。
她一度怀疑是否拿错了酒,却无深究的兴趣,毕竟,有总好过无。
对于喝酒这种事,想来每个酒鬼都能讲出些耐人寻味的大道理,所以,切不可听酒鬼胡诌。
只因,那些大道理有一半是在美化,另一半又是只属于酒鬼的感悟。
所感悟的是,青春逝去的无奈,蹉跎岁月的懊悔,郁郁不得志的悲愤,还有那将错就错的淡然。
柳霖霖喝酒不需要什么道理衬托,她只是想有个伴,无声无息又能入得了肺腑的陪伴。
单是这一点,别的东西还真代替不了,茶水终究过淡,甜点更需咀嚼。
而眼下这种轻轻拿起,缓贴入唇,便能感受到浓烈香醇的快感,应也唯有酒能做到。
——她并非嗜饮,反倒是她太需要回应,回应不能过浅过淡,最好能清楚地感受到与身体融为一体后的变化...
今日,她大概是疯了,说不出的孤单伴着略微沮丧,已然占据了她的心田。
若在平时,她绝不会如此,她比谁都坚信沈安若终会回来。
然,她怕是要失望了,只因出现了变数,齐麟就是那个变数。
而,变得又何止是沈安若,就连她柳霖霖也无了昔日的光彩。
她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方向,自嫁入赵府的那天,她就有了无比明确的目标。
这目标倒没那般宏伟,能做个知冷知热的女人,能做个正儿八经的女人,能做个普普通通的当家主母,她便已心满意足。
她知道所愿不易,只因要想做好这三点并非她能决定,而是需要从他人口中获取。
但,她又比谁都清楚,有时口头上的赞许和认可,又多掺杂着审时度势。
显然,她是个极其通透的女人,所以,她常常会自嘲一番,唏嘘痴笑。
——一个无法自主、好坏都需要他人来评判的人,又要如何真正“站起来”?
——就算二十万分努力,夜以继日付出,都会被他人一句话否定。
“你不行。”
“你怎么这样呢?”
无需尖锐诋毁,只是轻描淡写的质问,外加“好心”劝解,便能毁掉日复一日的艰辛。
所以,可悲之人真的足够可悲,悲至尘埃,难以抬头。
不过,她柳霖霖终迎来了抬头之刻,赵府因她而变得井井有条,她也逐渐成了赵府的门面。
可她的这些荣光,又永远暴露着赵瑾睿的无用。
至少,在外人眼里是这样的。
事实上,她比谁都清楚赵瑾睿并非庸才,单凭赵瑾睿只信服她和齐麟,并愿意乖乖听话,就已属难能可贵。
所谓“跟对人,做对事”也正是这个道理,赵瑾睿绝不会听其父赵衍的话,也不会全然信服萧文景。
他的优点很显着——一旦认定,便会一生遵从。
在此情况下,柳霖霖才有了一展拳脚的机会,可这机会真的是赵瑾睿给予的吗?
——她之前觉得是,可眼下却不这样认为了。
这仿佛是一瞬间的觉醒,确切地说,她能有今时今日的造化,全因齐麟生死不明。
——当,个子最高的那人倒下了,暂不论对方是否还活着,都已不能再撑起一片天了。
——这时,若是个子稍矮一些的人再不顶上,那天也就真的塌了。
——没经验、没胆识、没气魄,甚至没智慧都没关系,比葫芦画瓢总该会吧,以往高个子的人是如何负重前行的,就边回忆、边照做,应也不算是难事。
然而,现在个子最高的那人回来了,她柳霖霖刚积累起的些许威望,也随着那人的名字从孤露和墨影的口中说出后,而冰消瓦解。
——她终不如齐麟,也终不是齐麟,一个影子也断成不了主心骨。
她的心,已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绞痛了多次,每一次都无声无息,却又比任何外在的打击都更令她窒息。
夜幕悄悄降下,侍女掌灯缓行。
没等侍女靠近,柳霖霖却突然站了起来。
她与侍女擦肩而过,侍女微微愣神,停顿了下身子,才走至她方才所在的石凳旁,将那石灯点燃。
或许,今夜沈安若不会再回赵府了。
但,柳霖霖却更要照顾好齐琛。
“霖儿,你来了...”
赵瑾睿轻拍着床榻上的赵承渊和齐琛,轻唤了声柳霖霖。
柳霖霖无言,垂眸缓坐,轻抚着齐琛的小脸蛋。
“霖儿,我知今日之事有些太过于突然,大哥能好好活着也是件好事,只是你我都尚无心理准备...”
“我见你回府后,便独自坐在庭院中,就想着来哄一哄承渊和琛儿,也好让你多静一静...”
柳霖霖面无表情,其眸光却极其温柔,“齐麟是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这事儿我一开始就知道...只是...”
赵瑾睿猛怔,瞳孔也不由张缩了一下;他沉默呆滞,紧盯着柳霖霖的脸,没有一丝怨言,更不打算质问。
“只是,我却不知齐麟都有哪些谋划...不惜假死也要完成的谋划,我也实在没勇气去探寻...”柳霖霖,说,“这段日子,我已习惯了没有齐麟主导的生活,我觉得自己活得很充实,也觉得自己还蛮像回事的...”
赵瑾睿在听。
柳霖霖,淡淡一笑,“说来也奇怪...当初安若虽暗示过我齐麟之死存有猫腻,但我还是只当齐麟死了,只想着如何竭尽全力去帮衬安若...如今,突闻齐麟消息,本该高兴,不想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
“我也是...”赵瑾睿竟也低垂了眼眸,神情黯淡,“我本打算好好管理皇城司,尽可能地护好一方百姓...可眼下大哥回来了,不知他…可会对我另有安排...”
“其实,只要大哥开口,我都会照做的。只是,人怎么可以说死就死,说活就活呢...我本已打算开始新的生活,且还下定了决心要改变,却又好似被强行拉回到了前世,总感觉先前的努力都有些白废了...”
他说罢,勉强一笑,眸光也骤然发出着光亮;那光亮中有憧憬,更有少许不甘,“最可恨的还是大哥...他又怎能连我都瞒着...”
柳霖霖能明白他的不甘,因为她和他一样都狠下心来改变了很多。
这些改变虽能使自己变强,可说到底还是想要撑起齐麟不在后的空缺。
——空缺的不一定是齐麟的身份和地位,更多的是有力相帮,能好好照顾沈安若和齐琛。
他们都知不能再如往常般软弱或悠闲下去了,只要稍不走心,就极有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安若和齐琛被歹人所害,自己却无能为力。
——这也是人世间最痛、最不该有的场景,足可摧毁一个人的心志和傲骨,更会完全崩塌掉一个人的信念和底气。
——只要有那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至亲之人死在自己的眼前,使尽浑身解数都全然无力后,无论是谁...都会变成一个废人...
——什么功名利禄,什么扬名立万,倘若连亲人的性命都留不住,谈什么都是徒劳,以往所得到的一切也会瞬间失去意义。
赵瑾睿没有经历过,他也没见证过齐麟失去双亲后是如何一步步熬过来的。
但,他知道那一定很痛,只因齐麟一直以来都是如神佛一般的人,至少在他心里是这样的,可就算是如神佛的齐麟在面对双亲惨死后,都要消失数年...
数年,说起来只是两个字,其中却包含着数不尽的日日夜夜和刻刻钝痛。
那些选择轻生的人,迸发念头可能只是片刻间的事,甚至只需一声数的时间。
——这就好比走路,无路时知道拐弯的人自然能活,不懂得拐弯的人只能活活耗死。
——是的,是活活耗死,并不是直接撞墙毙命。在死前一定经历过激烈的心理斗争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纠结与疯狂。
当,所有失败和自我否定的黑暗面完全占据主导后,会骤然开怀,所有的一切也都不再重要了...
随后,便会毫不犹豫地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没有齐麟的那段日子,赵瑾睿也想过轻生,因为没了齐麟也就没了色彩,没了色彩也就没了四季更替、花草鱼虫,整个世界也会变成黑白色。
这样的生活,他根本无法适应,与其说他离不开齐麟,不如说齐麟早已成了他存活的信仰。
——这也难怪...有时,感情就是这样,不怕敌对和蔑视,就怕相依为命。
——所以,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会发现,只要是一个人总能半死不活的活着,甭管有没有意义,也甭管满意与否,都能平平淡淡地好好活着。
——一旦与另一人产生了牵绊,深厚的友谊也好,至死不渝的爱情也罢,又都总能出现要死不活的戏码。
戏码是真的,感情也是真的,没办法再活更是真的;世人都说万物虚假,可它却又能比真金还要真。
正所谓真真假假,谁又能分得清呢?
到最后,从别人口中说出的又往往是那句“你太认真了”...
“霖儿,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为任何人而活了...我们就是我们,有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和使命。大哥依旧是大哥,我也仍会对大哥唯命是从,但,在大哥没有对我提出要求前,我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轨迹行事、去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我定会让皇城司改头换面,也定会使百姓都喜欢亲近皇城司的...”
柳霖霖猛地抬眸,乍现着光亮,她没料到赵瑾睿会说出这些话,她以为他们二人要因齐麟大吵大闹,只因她一直隐瞒着齐麟还活着的消息。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且还看到了赵瑾睿觉悟的一面。
——有此夫君,理当知足。
——其实,男女在一起最重要的就是共鸣和共振,远不是物质条件富足那般简单。除非,是个消金的窟窿,只要有金漏下便不哭不闹;可人终究不是窟窿,有情感、有欲望、有思维、有向往,除非能做个木偶,否则,成长必会产生自我境界。恰是不同的境界,才将人隔离得陌生且冷漠。
——神佛不会因丢失银两而懊恼,凡人会因一个铜板便吵得不可开交;开悟的人不会在乎得失与利弊,迷途中的人却整日计算着如何得到的更多。当,两个不同境界的人在一起时,那也只会出现一种结果——都觉得对方是傻子,互相看不上,相互嫌弃着...
然,到底谁是对的呢?
认真说起来,对错应只是一时结论,这就相当于世界末日来临时,平日里斤斤计较的人总有余粮,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只能饿着肚子等死。
于是,有余粮的人便会讥嘲饿着肚子的人,却不知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古人常言\"有备无患\",警醒里含着两重深意:其一在敬天畏命,知人力终有穷尽。恰如《诗经》中“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的鸟雀,衔泥补巢的勤勉里,是对无常最庄重的应答。
其二在养心守志,当人常怀绸缪之思,便不易被骤变乱了方寸。
昔年范蠡三散家财而从容,正是因懂得“夏则资皮,冬则资絺”的深远筹谋。
但,鸟雀若不逢天时,范蠡若遇取命歹人,纵使再勤勉修补巢穴,再散尽家财、深远筹谋,也躲不过命休。
由此可见,天道到底是什么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别看某些人整日以天道说事,以命数断气运,都没什么用。
凡历经沧桑者,终会明白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天道是天道,我是我;天道有情又无情,我却可无情胜有情。
——只要是心中所想,只要努力做了,就会留下痕迹。漏雨的鸟巢不见得不能安身立命,遇到歹人不见得不能侥幸生还。前提是,自己不能先否定掉自己所做出的努力。
柳霖霖就不想否定掉自己以往的付出,就算齐麟回来了又怎样?
齐麟只会看到一个崭新且成熟的柳霖霖,不仅能自力更生,亦能独当一面。
“阿睿所言极是,我们不能让先前的努力和决心白费。眼下,即便齐麟回来也已失去了镇北王原有的荣耀,所以,我们更要做好自己,继续努力。”
“阿睿...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当齐麟再次现身之时,定会有场腥风血雨。我们赵府单有三百府兵还不够,就算五万京畿驻军现下为我所用,但,这并不意味着圣上不会收回我手中的兵权。”
“所以阿睿...你是对的,皇城司或能成为我们的助力,无论是替百姓主持公道也好,还是为我们积攒更多在朝堂上的份量也罢,我们都需要更多的筹码。哪怕有天...齐麟和圣上分庭抗衡,他们所要争取的也定是手握实权的人和力量...”
赵瑾睿的脸色一瞬沉重,低吟道:“我不愿看到这一天到来,倘若大哥和二哥真要一决高下,倒还真不如我们掌握住局势,说不定还能有缓解的余地...”
柳霖霖缓缓点头,“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要确保景都城内再无女子失踪...可将司中五千察子分派城中各处,哪里出问题就问罪哪里的察子,如此任谁都不敢懈怠...”
“阿睿,我们若想使皇城司改头换面,当下仍不可缺少圣上的信任...必要做出些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