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啪嗒。”
坦丁郡的夜晚不像高庭或是歌蕾蒂娅那样热闹，太阳一落山，外面就再没任何声响了，安静的令人害怕，唯有守在蕾拉小姐门前的雇佣兵们，能听到里面不时传来的声响，两人对视一眼，疲惫的脸上满是无奈。
蕾拉小姐在吃果子。
这个季节，坦丁郡会熟一批有些形似枇杷，却颜色紫红的果子，是当地能卖上高价的作物。农人们哪里舍得自己吃，一听说庄园的领主自王都回来了，便欢天喜地的将果子送来换钱了。
这可是只有贵族才吃得起的水果呢！
屋内的蕾拉赤着脚，只穿着睡裙倚在床尾凳边的地毯上，床上硕大的果盘里堆满了饱满可爱的果子，但架不住蕾拉泄愤般的一个接一个，很快就下去了小半盘。
蕾拉吃的十分狂野，像是跟豺狼抢食一样，还来不及咽下前面的，就又朝果肉咬了过去，果汁流下来，洁白的睡裙前襟晕开一大片殷红，像血。
而她每吃完一个，就鼓起腮帮，像豌豆射手那样用力将果核吐出去。
“叮当！”
这次果核没再砸到门上，她看着绛色果核在空中划出弧线，最后精准落在了房门后的铜盂中，发出了嘿嘿笑声，手脚上粗壮的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她已经这样自娱自乐了许久，在她床沿至门边的地板上，遍布着她的战果，以至于弗莱尔子爵进来时，差点就崴了脚。
“……你有好好吃东西，我很高兴。”詹姆士·弗莱尔看着满地的果核，又扫过沾满蕾拉脚底裙边的污渍草屑，决定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我又没做错事情，为什么要惩罚自己不吃东西？”蕾拉向后勾着手，再次从果盘里抓起一个果子，在又一次逃跑失败后，她急需食物补充体力。
“别再尝试逃跑了蕾拉，决斗即将开始，你来不及赶回去的，等到……之后，我自然会放你离开。”
蕾拉不说话，只是专注于手上的果子，一旦詹姆士不说话，屋子里就只剩下蕾拉的咀嚼声，他似乎被自己的女儿当成了耳旁风。
“我以为那日国王审判庭的结果已足够让你认清现实。”女儿的态度让他心中烦躁，他的语气也严厉了起来，“你还不懂吗，教廷不允许存在污点！”
蕾拉终于吃饱了，她抹了把嘴，歪头安静地打量了会儿自己的父亲。
“父亲，你并不像一位虔诚的教徒。”
蕾拉虽然满身的狼狈，手上脚上都还拴着手腕粗的铁链，但面上倒是平静，“自我记事起，我从不用像其他孩子那样，每周定时去教堂报道，做那些无趣的祷告，我一直以为，您是一位开明宽容的人……母亲当初也是这样被您骗了吗？”
父亲的话语之间分明对光明教会极是敬畏推崇。
她似乎发现了母亲离开的真相，也许父亲并不是母亲心中的样子，就连蕾拉如今也觉得，她似乎也从不了解这个父亲。
“……你就这样揣测自己的至亲吗？”詹姆士满脸受伤，“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在你让我成为逃兵，沦为高庭笑柄的时候，在你明知道决斗审判不是我就是莉莉丝，却还是只带我离开的时候——”
“别再提那个名字！”
詹姆士似乎忍无可忍怒吼一句，这些天蕾拉的反抗让他身心俱疲，曾经乖巧懂事的女儿如今句句带刺！
——都怪那个东西！她唆使蛊惑了女儿与自己离心！
“等你再长大些，就知道我都是为了你好。”
“我早就长大了。”
“如果你真的长大了，就不会再为了什么可笑的骑士之誓拼上一切，高庭的局势我比你看得清楚，跟着那个王女已经没有前途，你母亲对你的教导也不过如此，你缺乏——”
“缺乏什么？趋利避害的眼光？”蕾拉平静的神色不复存在，她如何能忍受他人这样评判自己的母亲？哪怕对方是父亲也不行，当即竖起了一身的刺，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泰勒家族是骑士之家，我们磨炼剑术与意志，是明白危难从来无法避开，唯有面对。”她冷笑着说道，“而弗莱尔家族的世代平庸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我母亲的过失。”
“平庸？”弗莱尔子爵脸颊肌肉鼓动，“平庸的我为你，为你母亲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为你们提供优渥的生活——”
“家里的内外从来都是母亲在打理，你只管守着你的魔法石矿脉，发现它是你人生最大的成就了对吗？”蕾拉却根本不接他的道德绑架。“您太容易就得到了它，导致您不明白，没有什么事情是很容易就成功的，万事皆有代价。”
这话让詹姆斯子爵脸色涨红，愤怒再次升级。
“容易？没有谁的人生是容易的！万事皆有代价……呵，我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句话！”
“所以您只是单纯的想要我当个背誓者吗？”蕾拉目光幽幽，“父亲……你是不是嫉妒母亲？”
“什，什么？！”
“这不奇怪，她比您要优秀太多，您不也是将娶到她标榜为自己的人生成就？”
“够了！”
“而大家都说我更像她，所以你——”
“我说够了！”弗莱尔子爵怒喝！
“我舍弃了脸面，花费了大量财力物力将你带回来，你却根本不懂我的苦心！”男人的嘴唇颤抖，似是真的伤心。
“这已经是我能开解自己的最体面的理由了。”蕾拉其实比他更伤心，不然她还要怎么想呢？父亲已经认定安琪·罗素一定会输，却留下莉莉丝独自面对，他是想要她……蕾拉每每想到这里，都要强行停下来，不敢再继续。
“我是你的父亲，难道我会害你吗？！哪怕你跟从泰勒家族的姓氏，你也是我第一个孩子——”
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什么第一个孩子？”
弗莱尔子爵自知失言，脸上的血色猛然褪去！
蕾拉在短暂的怔愣之后，猛地朝前冲去，钳制住她的铁链哗哗作响，她一下就冲到离弗莱尔子爵极近的位置，像只发动攻击的母狮，这样的势头令弗莱尔子爵吓了一跳，抖着脸朝后退去，与女儿拉开了距离。
“——什么第一个孩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蕾拉瞪圆了眼睛，她的手脚与铁链相接处早就磨破，但她似乎无知无觉，仍在不停地追问。
“她长得和你那样像，她继承了你的一切外貌特征，你凭什么这么说？！”蕾拉怒火中烧，直勾勾望着那双与莉莉丝一模一样的蓝眸。“你说话啊！”
弗莱尔子爵眼中闪过些许懊悔和后怕，多年来的平安无事让他心中的戒备松懈了，女儿的咄咄逼人也让他失去了理智，竟将最不该说的东西脱口而出……
“我对你问心无愧，对那个……莉莉丝也一样。”弗莱尔子爵侧过身躲闪着蕾拉灼人的视线，“天黑了，你该睡觉了！”
这句话本该是父亲哄孩子睡觉的温柔话语，可如今两人谁都找不到曾经的温情了，蕾拉被拖入了巨大的谜团之中，心中全是疑问，可不管她如何叫喊，弗莱尔子爵仍旧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他出来时，门边的两个守卫仿佛木雕，一动都没动，弗莱尔子爵无意去拷问他们听到了多少，他现在不想跟任何人讲话。
弗莱尔庄园没了女主人，总是少了些以前的味道，仆人们似乎还没适应主人回来，粗心到走廊里的灯都没点，黑洞洞的，只有月光透过一排窗子将长廊分割成了一个个的画框，弗莱尔子爵的影子伴在他身后依次穿过墙上的画框。
他走得浑浑噩噩，因此没有发现，身后“画框”里的影子，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