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二年十月的风，已带了几分刺骨的凉，刮过澄园的青石板路时，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廊下的石凳旁。
明兰刚从前厅出来，身上那件月白绣玉兰花的夹袄，被风掀了下衣角，她却没心思拢，只攥着帕子，脚步匆匆地往后院走，连鬓边松了的一缕碎发，都顾不上别到耳后。
前厅里那两个婶婶的声音，还像蚊子似的在耳边嗡嗡转。
一会儿说要抖她的“丑事”，一会儿拿顾家爵位压她，话里话外全是要挟。明兰越想越气，胸口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絮，闷得发慌。沿途遇到几个打招呼的丫鬟小厮，她没理；连七姑八姨辈的长辈凑过来喊她“二郎媳妇”，她也只是略一点头，视线都没往旁边偏。
“明兰！”
熟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笑意，不用回头，明兰也知道是顾廷烨回来了。
换作往常，她定会停下脚步等他，可今儿个气头上，她只当没听见，脚步反而加快了些。
顾廷烨见状，不仅没恼，反倒快步追了两步，又被明兰猛地转头瞪了一眼。
那眼神，没了往日的温和，倒像只炸了毛的小猫，带着点凶巴巴的劲儿，瞪完就立马转回去，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走。
顾廷烨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对着身旁的石头叹道：“唉呀，明兰今天居然瞪我！这可是头一遭，比见着她笑还新鲜！”
石头憋了半天，终究没忍住补了句：“将军，小桃姑娘刚才也瞪我了，那眼神，跟大娘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估摸着是跟着大娘子一起气着呢。”
顾廷烨“嘿”了一声，伸手拍了拍石头的肩膀：“这才好，总算见着我家娘子真性情了。往常她总绷着，说话做事都透着股周全，倒让我忘了，她也有气极了瞪人的时候。”
他这话倒没说错。明兰自小在盛家谨小慎微，养成了清醒克制的性子，哪怕嫁过来做了将军府大娘子，待人接物也总留着三分余地，极少有这般不管不顾发脾气的时候。
顾廷烨偏就喜欢看她这般鲜活的模样，哪怕是瞪他、跟他闹，也比对着外人那般客客气气的强。
久而久之，竟成了个“明兰情绪收集爱好者”，今儿见她气成这样，心里头竟没半点不悦，反倒好奇。
到底是谁，能把他家好脾气的娘子惹成这样？
“走，去前厅瞧瞧。”顾廷烨整了整衣袍，抬脚往前厅去，脚步轻快，倒像是去看什么热闹。
一进前厅，就见四婶和五婶正坐在椅子上，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见他进来，俩人像见了救星似的，立马站起身，快步凑了过来，声音都带着点急切的拔高：“二郎！你可算回来了！你被明兰骗婚了！你还不知道吧？你家娘子婚前背着你，跟贺家那小子订过亲呢，这事儿你知道吗？”
顾廷烨挑了挑眉，走到主位上坐下，石头赶紧递上一杯热茶。
他端着茶盏，指尖碰了碰温热的杯壁，慢悠悠地开口：“原来婶婶们今儿个上门，不是为了堂兄们的事，是来给我‘说嘴’的啊？”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俩婶婶，语气里没半分惊讶，反倒带着点笑意：“定亲是绝没有的事，不过我家娘子跟贺家有往来，这话倒是真的。”
“你知道啊？”四婶和五婶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眼睛瞪得溜圆，显然没料到他早就知情，刚才那股子“抓着把柄”的气势，瞬间泄了大半。
顾廷烨放下茶盏，靠在椅背上，一脸不在乎地说道：“我当然知道。想当初，还是我使了些手腕，才把我娘子从贺家抢过来的。我要是下手晚了，只怕他们还真就定亲了——到时候，我哪儿还有福气娶到明兰？”
这话一出，俩婶婶彻底没了话，只能互相看了一眼，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干笑了两声。
原本以为能拿这事挑拨离间，没成想人家夫妻早就知根知底，反倒显得她们俩像跳梁小丑。
顾廷烨看她们这模样，心里冷笑一声。
这俩婶婶，打小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当年他被小秦氏诬陷、赶出顾家的时候，俩婶婶没少落井下石，如今自家儿子犯了事，倒想起求他了，还敢拿明兰的事要挟，真当他还是当年那个任人拿捏的顾二郎？
他站起身，整了整腰间的玉带，语气瞬间冷了下来，阴阳怪气的说道：“婶婶们可真是心疼我！您俩儿子参与逆王谋反一案，如今还在锦衣卫天牢里待着呢！
那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吃不好睡不好，搞不好还得受点罪，明明婶婶们都急得火烧眉毛了，竟然还有心思管我的陈年往事，替我‘打抱不平’，这份心意，我可真是多谢婶婶啊！”
这话像刀子似的，句句戳在俩婶婶的痛处。四婶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五婶也没了刚才的气焰，垂着头，手指攥着帕子，指节都泛了白。
顾廷烨没再看她们，对着石头吩咐道：“给两位婶婶倒杯热茶，慢用。”
说完，便拂袖而去，留下俩婶婶在前厅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尴尬地站在原地，活像两个被钉在那儿的木桩子。
出了前厅，顾廷烨也顾不上处理别的事，脚步匆匆地往后院去。
一进“嘉熙居”的院门，就见明兰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账册，却没心思看，眼神直直地盯着窗外的梧桐树，眉头皱得紧紧的。
小桃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个剥好的橘子，也不敢递过去，只能小声劝着：“大娘子，您别气了，那俩婶婶就是没理搅三分，将军心里都清楚，不会信她们的。”
明兰没说话，直到听见脚步声，才转过头，见是顾廷烨，眼神里的怒气还没消，却没再瞪他，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了个位置。
顾廷烨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把她手里的账册抽走，放在一旁，又拿过小桃手里的橘子，掰了一瓣递到她嘴边：“还气呢？没见到那俩婶婶刚才的模样，脸都绿了，比你昨儿个买的那盆秋菊还好看。”
明兰没张嘴，却被他硬塞到了嘴里，橘子的酸甜味在舌尖散开，胸口的闷气稍稍缓解了些。
她才没好气地说道：“我这是为你遮风挡雨、为你冲锋陷阵，你还笑我！那俩婶婶拿我的事要挟我，你倒好，还在那儿看笑话！”
“我哪儿是看笑话？我是看我家娘子厉害！”
顾廷烨握住她的手，指尖轻轻揉了揉她攥得发紧的掌心，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是我把你拖进顾家这堆女人堆里的，让你受委屈了。以前我在顾家受的那些气，不想让你再受一遍，所以你想怎么折腾，我都陪着你。”
明兰心里一暖，刚才的怒气又消了些。
她知道顾廷烨的心思，他是真的把她放在心上，才会这般迁就她。
她想了想，抬头看向顾廷烨，认真地说道：“夫君，你帮我找几个写字好的账房，再派几个手脚麻利的丫鬟小厮，给前厅那俩婶婶准备一桌好酒好菜，别省着，鸡鸭鱼肉都上齐了。
另外，让崔妈妈去前厅说一声，若是她们吃完了还不走，就说我说了，西边花苑的房子已经收拾出来了，她们随便住，哪怕两家的嫂嫂们都来了，也住得下，咱们将军府，还养得起这几个人。”
顾廷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娘子，你这是打算跟她们耗上了？行，听你的！我这就去吩咐崔妈妈，再找几个靠谱的账房来，保证让那俩婶婶‘住得舒心、吃得满意’。”
他说完，便起身去吩咐下人，没一会儿，崔妈妈就带着几个丫鬟去了前厅，又有小厮扛着桌椅、端着菜往前厅送，动静闹得不小。
前厅里的四婶和五婶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盛明兰这是躲着不见人，打算跟她们耗到底了！
五婶气得当场就炸了，拍着桌子骂道：“好个盛明兰！仗着二郎宠她，就敢这么拿捏我们！真当我们不敢跟她翻脸不成？”
四婶赶紧拉住她，小声劝道：“别骂了，这会儿骂也没用。咱们要是走了，儿子的事就没指望了；不如就听她的，在这儿住下，看她能躲到什么时候！我就不信，她真能眼睁睁看着咱们顾家的人在天牢里受苦，不管不顾！”
五婶想了想，觉得四婶说得有道理，虽然心里气不过，却还是坐了下来，拿起筷子，狠狠夹了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像是在跟谁置气似的，含糊地说道：“行！我就在这儿住下了，顾廷烨不救我儿子出来，我绝不走！”
可没等她们吃几口，就见几个穿着青布长衫的账房先生，抬着一张桌子，搬着几把椅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在大厅的角落里摆好，又摊开纸笔，磨好了墨，一副随时要记录的模样。
崔妈妈跟在后面，脸上带着客气的笑意，语气却不容置疑：“两位婶婶，实在对不住，如今府里出了这档子事，牵扯到逆王谋反案，万一闹大了，传到官家耳中，咱们都说不清道不明。
所以大娘子吩咐了，让这几位账房先生，把两位婶婶所说的话一一记录誊写下来，日后若是内宫的官家和娘娘叫家中人去回话，也知道该如何应答，免得说错了话，得罪了贵人，连累了整个将军府。”
这话一出，四婶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五婶嘴里的肉也咽不下去了，差点呛着。
她们俩虽然没什么见识，却也知道“官家”这两个字的分量，若是她们刚才骂人的话、威胁明兰的话，都被记录下来，万一真传到官家耳朵里，别说救儿子了，她们俩都得跟着遭殃！
五婶赶紧放下筷子，拉着四婶就站起身，语气里带着点慌乱：“那个……崔妈妈，我们突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就不在这儿吃了，先走了啊！”
四婶也跟着点头，恨不得立马就离开这个地方：“对对对，家里还有事，我们下次再来看二郎和大娘子！”
俩人心急火燎地往外走，连带来的礼品都忘了拿，崔妈妈也没挽留，只是客气地送她们到门口，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回了后院，把情况跟明兰和顾廷烨说了。
明兰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眉眼间的怒气总算散了些：“总算把她们打发走了，再让她们待下去，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娘子厉害！”顾廷烨竖起大拇指，凑到她身边，语气里满是夸赞，“盛家大娘子大战顾家婆，这一战，大获全胜！我得让人弄几壶好酒，好好庆祝庆祝！”
他说着，就要让人去取酒，却被明兰拦住了：“别忙，先说说堂兄们的事。你之前说，要救他们出来，得付出不小的代价，到底是什么代价？难道不是你去求陛下，就能放人吗？”
顾廷烨坐了下来，收起了刚才的笑意，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哪有这么简单？锦衣卫天牢可不是一般的地方，由陛下直接管辖，隶属于枢密院，里面关的不是重刑犯，就是牵扯到重大案件的人，没有陛下的旨意，谁也别想随便放人。
而且，就算陛下点头，还得你家大姐夫徐子建点头才行。
那两个堂兄帮逆王收买江南女子，这事已经查到了，而你大姐夫如今帮着陛下谋划，要从曹太后手里拿回传国玉玺，这事，得我出面才行。”
“夫君的意思是，你要去大姐夫那边求情？”
明兰皱起眉头，心里有些不舒服，“大姐夫怎么能这样？让你出面得罪太后娘娘，他自己躲在后面，这也太不公平了！”
顾廷烨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安抚道：“你别生气，你大姐夫并没有做错。这世上本来就是有舍有得，想要把那两个堂兄捞出来，你大姐夫和陛下也得顶受不小的压力。
毕竟那俩堂兄确实犯了错，若是轻易放出来，难免会有人说闲话，指责陛下徇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