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情师太到宫门附近把如如领走的那一日,天上下起了大雪。
如如两颊红肿,看不出表情。
觉情已经从璎珞处知道了大概,早有准备,递给她一盒药膏。
如如接过,没有道谢,也没有打开来搽药。
临走时,如如看看从宫墙里伸出枝丫的老梅树,忽然开口:“奴婢汪氏,名芙芷,在御花园当差,照料花草。那几株老梅树,就是奴婢专司照料的。皇上很喜欢梅花么,所以要建梅坞?臣妾曾在御花园种植梅花,来日梅坞的梅花,可以由臣妾照料吗?”(台词引用自原作)
觉情蓦然生出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就像临水自照。
她想了想,回道:“甘露寺也有梅树,你去那儿,也能照料。”
她带着如如经过门外拔草的辛者库宫女,不经意回头,恰与一名刚好抬起头的宫女对上眼。
是容佩。
容佩比从前憔悴许多,但一双眼睛仍然闪着凶光。
她发现觉情在看她,便狠狠地瞪了觉情一眼。
觉情转过头对如如道:“上马车吧。”
马车车厢中,她和如如面对面坐着。
觉情开口:“如如姑娘,平日有什么喜欢吃的吗?”
如如歪着头盯着她,没有回答。
觉情接着道:“听闻你是杭州人士,贫尼小时候在江南待过,偏爱江南的点心。譬如说什么藕粉桂糖糕之类的。”
如如眼神一亮,道:“奴婢也喜欢,还喜欢,暗香汤。”
觉情道:“暗香汤是《遵生八笺》记载的养生药膳,是吃对症的,平日里可不能乱吃。”
她顿了一下,又问:“那你知道炩贵妃喜欢吃什么吗?”
如如立刻冷笑一声:“她不喜欢吃蕈菇,那就藏在鸡肚子里炖上一两个时辰,管她吃肉喝汤,总逃不过就是了。”(台词引用自原作)
她这样笑起来,鼻子微微皱着,眉毛拧在一起,黑洞洞的大眼珠子从下往上翻,巨大的快意藏都藏不住。
觉情见过这种表情,从前容佩欺辱她的时候,也是这样亢奋的神态。
还有当年在避痘所,那个想要逃出去将天花传给其他人的病患,也是如此。
只有旁人的痛苦能给他们滋养,填补他们的空虚无望。
觉情深深呼吸,才抑制住加快的心跳,笑道:“炩贵妃娘娘喜欢喝鸡汤,吃鸡肉吗?贫尼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不知道这些事情,或者说,贫尼那时候自视清高,不屑于知道这些事情。只知道她是奉天人,可能偏爱北地风味。”
如如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盯着她,忽然缓缓道:“我不去甘露寺,皇后娘娘让我先在圆明园种花,若是个好的就入宫伺候。”(台词引用自原作)
她再次笑起来,脆生生道:“皇上封我为惇常在,臣妾自然要常常在皇上身边跟随,才算遵从了圣旨呀。”(台词引用自原作)
觉情道:“这样吧,等你哪一天真的知道炩贵妃娘娘喜欢吃什么,用什么,你就可以离开甘露寺。”
她叹了口气,伸手抚上如如的头顶:“诸法体同,故名为如,彼此皆如,故曰如如。但愿有一日,你能真正明白。”
如懿知道如如被送往甘露寺的消息,心中一空。
没有如如这个影子,自己死后,又如何能提醒皇上自己这个被他负过的女子存在过?
她闷了几日,终于,在永璜为了与皇帝商议今年过节的事务入宫时,她觉得自己听到了那个答案。
永璜禀报完过年事宜,提了一嘴,那毒蕈菇的案子已经结了。
“那蕈菇原没人认得出,还是庄姑父出身粤地又学识渊博,才认出来。说是在他家乡传说,有种奇异的蕈菇叫做‘摇香菇’,与香菇只有一字之差,却是完全不同的种类。那‘摇香菇’是黑色的,菇类大多喜温,此物却喜阴湿污秽,多是长在南粤高山的晦暗山洞或是野兽便溺之处,长成一朵后便会左右摇摆,不多时,一朵周围又会长出新的‘摇香菇’,就这样越长越多。那摇香菇味道鲜美却有毒,吃多了,便会眼见心悦之人或是交欢之象。即便少吃,毒素也会一点一滴地积在体内,大夫往往诊不出来,不知不觉间便伤了脏腑。且此物只要少量便会使人成瘾,不吃便欲罢不能,时日一长,毒素积累够多,一样会生出幻觉。还有,人若太过靠近‘摇香菇’,也可能生出幻觉,因此若有樵夫、采药人等进山,见着此物,都会立刻点火焚烧,这毒菇也就越来越少,那兜售蕈菇的商贩也不知是从何而得,拿到京城来害人。”
这传说奇异,皇帝也听住了。
如懿心念一动,食之可见心悦之人或是交欢之象的菇类么?
她记得,她在装鬼时在景仁宫见过一朵黑色蕈菇。
她偷空去了趟冷宫。
马公公几年前告老,从前的侍卫大多已经出宫或调往他处,一个熟面孔都没了。她在门口忽然有些恍惚,仿佛又看见凌云彻穿着侍卫衣服,吊儿郎当地站在门外。
她沉着脸往里闯,被拦住后才不耐烦地从头上拔了根素银簪塞进侍卫手中。
侍卫只给她一会儿工夫,她进了冷宫,四下找寻,终于发现了疯疯癫癫的拜尔果斯氏。
她布满油垢的衣服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一朵朵黑色蘑菇。
她走出冷宫后立刻闪到一个无人角落,颤抖着摊开手上的布包。
几朵新鲜的蕈菇躺在她的手心。
此物喜凉,即使在京城的冬季,也可以种植。
江与彬说假死药至少也得一年半载地才能弄到,既然此物的毒素会在皇帝的体内一点点累积,如果在这一年半载内每天给皇帝下一点点蕈菇磨的粉,等自己“死”后,即使没有如如这个影子,皇上也能时时刻刻看到自己的样子,他没有忘记自己,就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的真心,发现他曾经多么无情地伤害过自己这个真心待他的人。
只是,此物要放在哪里培育?她如今与青樱共处一室,青樱又精擅医理,一旦被她瞧出端倪,就不好了。
她模模糊糊地想起宫中从前的传说,当年敦肃皇贵妃将一个宫女淹死在井里,那口井多年来一直被认为是不祥之地,无人敢靠近。
就算皇上不吃蕈菇,将蕈菇磨成粉,从指甲里弹进皇上的饭食,也是一样的。
过了一个年,皇帝忽然感到自己食欲变好了,只要是端到跟前的御膳,什么都想吃。
他把这归于自己重新焕发活力,心下暗暗得意。
至于偶尔的头晕眼花,失眠多梦,他也只当是平素过于操心政务之故。
而乾隆二十六年四月,炩贵妃诞下皇子,更是让皇帝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老迈。
因此,他对这孩子宠爱万分,亲自取名为永璘。又想到嬿婉这一遭因年长有孕才早产,更是怜惜,赏赐流水一般进了承乾宫。
嬿婉趁皇帝高兴,小心翼翼地提出,她这儿孩子已经太多了,实在管不过来,不如,永璘就交给其他嫔妃抚养吧。
皇上到底是个多疑的人,自己这回生下公主便罢,可这一胎偏是个阿哥。现下她养子亲子加起来,已经三个儿子了。长此以往,招了皇上忌讳,或是叫几个成年皇子或者他们手底下的人以为自己有心让几个孩子更进一步,反而对自己和儿女都不好。
她主动提,还能为永璘再争取些好处。
皇帝果然满意她的识趣,道:“朕看豫妃和你走得近,要不,就她吧。”
嬿婉松了口气,孩子跟在厄音珠身边,自己也能时时去看望。
而嬿婉坐月子期间,皇后身上忽然有些不爽,特意来请求了皇帝,让青樱去给她看看。
青樱去了一趟回来,禀告道:“皇后娘娘近来月信不准,癸水时多时少,身子有时潮热,又偶有头晕头痛,奴婢诊过后,发现皇后娘娘的任脉和冲脉减弱,但整体脉象平稳。《皇帝内经》有云,女子七七而天癸绝,皇后娘娘也五十岁了,想来是年龄增长生出的症候。”
皇帝了然:“哦,朕知道了,就是更年之期嘛,不是大症候就好,你好好给皇后调养着就是。”
青樱道:“除了用药调养,女子到了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劳累多思,否则要落下病来的。”
有了青樱的背书,容音顺理成章地上表,称自己近来身上不好,无法应对全部宫务,而纯贵妃咳疾久久不愈,也不能劳累,因此,等炩贵妃出了月子,这协理六宫事务之权,就交给慎贵妃和炩贵妃了。
又过两月,七月时,皇后的身子经过调养渐有起色,傅恒也已经将一切南巡事务安排妥当,香见也奉旨带着一众织妇提前到了京中。
而此时,监国的人选,亦尘埃落定。
原本,比起永璜、永琏、永璋三位皇子,皇帝更希望将监国的重任交给履亲王,但履亲王以年老体衰为由坚辞不受。
和亲王荒唐,諴亲王成日闭门读书,皇帝只能将目光放在皇子身上。
永璜多年来醉心方术,永璋又能力平平。而永琮未至弱冠之年,平日又不是个沉得住的,比起看书写字更爱跑马行猎,要他安安静静坐一个时辰都难,更不要说处理奏折了。
思来想去,唯有永琏能当此任了。
皇帝想来想去,发了一道旨意,要二福晋随行南巡。而六阿哥永琮和福晋西林觉罗氏、和敬公主和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也在随行之列。
他想着永琏心软又过于重情,他的妻子弟妹在自己身边,也是一重保险。
于是七月下旬,皇帝令端郡王监国,将慎贵妃留在京中主理六宫事务,带着以皇后和炩贵妃为首的一众妃嫔、以傅恒为首的一众大臣、以海兰察、拉旺多尔济、福隆安为首的御前侍卫、以香见为首的南疆人、成年的皇子公主及他们的家眷,还有青樱、进忠、进保三名心腹宫人,以及最重要的如懿,还有特意调到船队服苦役的容佩,浩浩荡荡地开始了南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