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最温和的表情，说冰冷的话语。
一席白衣仙风道骨，那悲天悯人的神态，不注意说话内容的话，还以为他在说着什么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话。
两人只是这么对望着，良久，云诗尘明白了。
这句话确实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将军百战功成，归京即是樊笼。”墨玄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这寂静的院子里异常清晰。
“这，算不算一种不公？”
“…算。”
作为大齐的将领，她确实拥有诸多战功，而现在，也确实是被软禁在此。
这句话说得没错，至于公不公……
云诗尘早有二心，所以代入自己自然没这个感觉。
对姜氏皇朝来说，她不是一个好臣子，自然也不会期待他们给什么奖赏。
但换做其他人，确实算不公。
她师尊没在句子前加前缀，未特定是谁，所以，若是一心为朝廷奉献的将军，落得这样的下场，自然是不公。
而这样的例子不少，像云诗尘这种，反而不多。
婢女将酒送来，云诗尘终于放下茶杯。瓷白的酒杯，比她的肤色还要白上几分。
她伸出两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稳定地捻起坛口小巧的玉塞，一股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散开来，甚至比墨玄子带来的酒香味还要霸道。
“北地的酒，终比不得南方的温和。”
墨玄子默默将杯子递上。
这酒入口确实辛辣刺激许多，但也更爽快，一杯下肚顶得好几杯他带来的酒。
暖意在食道中蔓延，墨玄子微眯着眼，道：“你身为将军征战多年，尸山血海，白骨盈野。你所见的，难道不是这人间最不堪入目的污秽？流脓的疮疖，割去腐肉，方能新生，不是吗？”
见云诗尘不吱声，墨玄子继续道：“百里焦土，断壁残垣，是何所为？身形佝偻的人吃着尸体的腐肉，何等不堪入目？易子而食，何等灭绝人伦？徒儿啊，你可嗅得到那混杂着血腥、尸臭以及绝望的风？”
“这污浊的人间，难道不需要一次净化？”
“净化？”云诗尘刚咽下一口烈酒，强压下喉间的滚烫，反问道：“师尊，你可想过？是什么让他们宁可背负骂名，也要将那口腐肉咽下？”
她的声音依然是平静的，却莫名带上了一种泣血的悲怆。
“是生存啊……是让‘人’这个字，在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再多喘一口气。”
“我麾下战死的将士，他们临死前托付给同袍的，不是金银，不是遗恨，而是沾着血的家书，是对老父老母的愧，是对妻儿的念，是替他多看一眼太平盛世的哀求，他们倒下的地方，血渗进土里，不是为了滋养仇恨，而是为了后来者不必再流血，这难道也是一种污秽？也是该被你涤荡的罪孽吗？”
她猛然放下酒杯，再次逼视墨玄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眼中燃烧着一种火光。
“人性有恶，如深渊难测，但人性亦有光，如暗夜烛火。师尊，你只看到了深渊，便要将烛火一并掐灭，这不是清洗，更不是净化，而是彻底的湮灭，是连根拔起，是连那努力挣扎着也要向上生长的根芽一并斩断。”
墨玄子不解道：“为何呢？为何那么辛苦，也要存活？苟且偷生，尊严何在？”
他看到的这个世界，并不美丽。
还把他唯一觉得美丽的地方给破坏了。
只为了争夺那些丑陋的东西，便将他的家园破坏掉，将他重视的人都杀了，既然如此，他也把这些人的家园破坏掉，把人也最大程度的清理掉，有什么不对吗？
纵观历史，人总爱抢夺来抢夺去，有人便有纷争，地就那么大，资源就那么多，人太多了东西不够分，自然就会去抢。
把人口大幅度降低，东西不就够分了？也就不用去抢别人的。
这样，不就可以迎来真正的太平人世？
墨玄子觉得云诗尘的理由并不能够说服他。
云诗尘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道：“灭绝？何其轻易！ 一把火，一场瘟疫，一纸冰冷的命令，便能让所有挣扎、所有痛苦、所有渺小的希望都化为乌有！这算什么本事？这算什么解决之道？”
她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至极的讽刺弧度，“师尊，你这不过是懦夫对绝望的最终妥协！是高高在上者对泥泞尘世最彻底的厌弃！”
瓷白的酒杯被她紧紧地握着，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竟与杯子完全同色。
“师尊，真正的净化，不是毁灭，而是在污秽中重建秩序！在绝望中点燃希望！在腐朽的尸骸上种出新生的苗！虽然这过程会很缓慢。人之所以为人，不在于他们从来不会堕落，而在于他们总能在深渊的边缘挣扎地爬回来！”
如同她们的先祖，如同这片大地上的人。
即便经历过毁天灭地的灾难，也能为守护想守护的爆发出焚天煮海的力量。
这份守护，才是人族不该灭绝的原因。
云诗尘现在已经知道墨玄子的目的。
他想利用她让姬玥凌马上对大齐皇朝发起进攻。
他明知道现在对她们而言并非一个好的时机。
姬玥凌根基未稳，还需要至少三到五年的时间沉淀，而她自己的布局，也同样需要几年时间。
不说五年，若是三年后再动手，局势也会对她们好很多。
以姬玥凌的能力，发展时间越长她只会越强。
而在姜熹的胡乱治理下，大齐只会越来越乱，直至真正动摇其根本。
大齐皇朝还有真正的底牌未出，东边江山，那是云家军从未能染指过得地方。
那里的驻军将领不一定会为姜熹出力，但一定会为大齐出力。
内斗他们不管，但外来者一旦突破长江，他们必定倾巢而出，同仇敌忾。
姜熹一旦发现云家军不可用，除了现在所征到的人马，必定还会动用这些人。
这些人或许有异心，但是外敌入侵之时，肯定会一致对外。
若给个三五年时间，在姜熹的乱来下，只要再稍微挑拨，他们肯定会有人先反，等他们窝里斗后，才是她们最好的动手时机。
墨玄子想要的不是一边倒的局面，他想要的是两败俱伤。
这样，才能达到他口中所说的大清洗效果。
李宝儿的事件，只是一个开始。
针对的也确实是云诗尘。
不管计划成功与否，墨玄子都会有下一步的行动。
这是无法避免的局面。
云诗尘想起，她的师尊从来就看不上外面的世界。
那时，包括蓬莱岛在内，他都不在乎。
原以为只有东清国是他的目标，而事实上，整个九洲大陆才是他的目标。
不，更确切的说，是除了终烟云以外的所有地方跟人，都是他的目标。
他自诩为仙，始终认定是天人之后，即便希光的存在戳穿了这个假象，他依旧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他怎么能接受自己也是他口中丑陋的一员？
有些人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别人怎么说，怎么证明都没用。
正如同装睡的人是唤不醒的。
云诗尘放下酒杯，道：“师尊，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墨玄子心情似乎很不错，大方回道：“问吧。”
“你那时对宝儿是不是存了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