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五月下旬,西域地面上,一轮红日悬在当空,端的是万里无云,连一丝风也无。
那日头便似烧透了的烙铁,直将戈壁滩烤得热浪蒸腾,远望时景物都扭曲了三分。脚下黄沙滚烫,若摊个面饼上去,不消片刻便焦脆了。
人在这天地里,但吸一口气,喉中便火剌剌地疼。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个铁打的罗汉立在城头,怕也要叫这毒日头晒化了去。
龟兹城下,此时却黑压压排开军马,正是塞尔柱麾下一万古拉姆(奴隶)军。
这古拉姆都是少年时被掳掠转卖,历尽数年酷烈操练,方养成这般模样。
但见一个个虎背熊腰,面皮却如泥塑木雕,没半分表情。头上齐裹黑巾,只露一双双鹰隼似的眼;身披细鳞铁甲,甲叶子打磨得锃亮,映着日光,晃得人眼晕。手中长刀阔斧,森森然泛着杀气。
更有一件奇处:这些军汉左臂上,个个烙着青狼印记。
此乃塞尔柱苏丹专属的标记,分明告诫众人,他们生是苏丹的兵,死是苏丹的鬼,一世不得脱了这枷锁。
这般酷热天气,古拉姆军马刚到阵前,连水都未曾沾唇,便被阿尔斯兰催逼列阵。
阵后百余名督战官,一个个面沉似水,身披玄铁重甲,手中弯刀斜指地面。那刀刃上寒光流动,直盯着前排古拉姆的脊背。
但有半步退缩,刀锋即刻劈落,真个是杀气森森,教人脊背发凉。
再看军中那些攻城家伙,端的惊人摄胆。
三十座投石机如巨兽蹲伏,木架有老松粗细,绞盘上绷着孩臂般的麻绳,旁边堆着如山巨石,只待令下便要发威。
十座攻城塔直耸云霄,足有三丈来高,通体裹着熟铁皮,箭孔密如蜂巢,底下装着八只巨轮,推进时轰隆如雷,恰似移动的山岳。
另有五辆冲车,车首铸成狰狞兽头,乃是生铁打造,车轴裹着铜套,碾过沙地时留下深沟—,任你甚么坚固城门,吃它撞将上去,也要崩裂开来。
却说那阿尔斯兰勒马高坡之上,举目但见碧空如洗,赤日煌煌,不由心头大喜,暗忖道:“真主至大!合该今日打破龟兹,建此大功!”
想罢,阿尔斯兰口中发出一阵磔磔怪笑,手中鎏金弯刀“铮”地出鞘,直指城楼,霹雳也似大喝一声:“儿郎们!攻城!”
这一声吼,真似半空里起个焦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坡下一万古拉姆齐声应诺,吼声汇作一处,直震得黄沙扑簌簌飞扬。
但见投石机绞盘咯咯作响,攻城塔巨轮轧轧转动,冲车裹着铁皮轰隆前进。
万余人马踏着黄沙,步伐齐整如擂战鼓,恰似深海潮涌,直扑龟兹城下。
城头之上,耿伯宗手按垛口,凝望城下汹涌而来的敌军,两道浓眉锁作一处。
他心下清楚,前番能与塞尔柱周旋,全因敌军缺少攻具;如今这一万虎狼之师,携三十座投石机、十座攻城塔并五辆冲车而来,自家虽尚有四百领军卫精锐,其余千余人俱是临时凑集的龟兹青壮,这些百姓昔日见五百华军破城斩王,早已胆裂,此刻能勉强立在城头已属不易,岂堪大用?
正思量间,忽见敌军冲锋而至,山呼海啸。
耿伯宗猛地掣出腰间宝刀,那刀身映着烈日,迸出三尺寒光。
他纵声长笑,笑声在城头回荡:“兄弟们!今日便是吾等报国之时!大丈夫死得其所,何惧之有!休教番邦小觑了我天朝威风!”
“欻欻”声响成一片,四百领军卫齐抽佩刀。
这四百人虽甲胄多有残破,却皆擦拭得明镜也似,一个个挺胸昂首,目光如电。
面对城下万军汹汹之势,非但无半分惧色,反透出一股视死如归的凛然气概。
“领锋陷阵,卫我河山!”
“领锋陷阵,卫我河山!”
“领锋陷阵,卫我河山!”
三声怒吼,一声高过一声,直震得城垛细沙簌簌而下。这四百人的呐喊,竟将城外万军的脚步声都压了下去。
耿伯宗更不迟疑,转身按定城垛,两眼如鹘鹰般盯紧城下。
但见敌军如黑云压城,攻城塔、冲车并投石机隆隆推进,眼看离城只有二百步光景。
耿伯宗猛然将手中宝刀一挥,霹雳也似喝道:“放箭!不留一箭!”
号令传下,城头领军卫早将弓弩张得圆满。
但听“嗡”的一声震响,三千支雕翎箭离弦而出,好似飞蝗骤雨,又似乌云蔽日。弓弦震颤声、弩机发矢声并作一处,直震得城楼瓦片簌簌作响。
那箭雨带着破空尖啸,直往古拉姆军阵中泼去。
城下古拉姆大埃米尔(万夫长)见势不好,急吼吼叫道:“举盾!举盾!”
号角呜呜吹起,一万古拉姆忙将方盾高举,往攻城塔后躲藏。
怎奈这阵箭雨太过稠密,如何躲得周全?
这边一支狼牙箭恰从盾缝钻入,直透一名古拉姆咽喉。
那古拉姆闷哼一声,双手捂颈,指缝间血如泉涌,登时倒地气绝。那边又见一支弩箭射穿铁甲片,竟将一名古拉姆的脚面钉入沙地。那古拉姆惨叫未绝,身后同伴收脚不住,生生将他踏作肉泥。
更有七八个古拉姆正推着投石机,忽被箭雨罩定。
有的胸前中箭,箭杆没入半尺;有的臂膀被射穿,仍死死抓着绞盘。但见血雾喷溅,人如草束般纷纷倒地,那投石机顿时僵在原地。
最惨是几匹战马被劲弩射中马眼,痛得人立而起,将背上弓手掀落尘埃。后续攻城塔巨轮碾过,连人带马都化作一团血泥。
这一阵箭雨,真个是:
箭似飞蝗遮日月,声如裂帛破长空。
血染黄沙魂渺渺,尸横戈壁恨悠悠。
直杀得古拉姆前阵大乱,死伤者不下二三百众。
城头箭发如连珠,一轮方歇,二轮又至,接连放射五七轮。
待到最后,领军卫探手箭囊,却摸了个空,三千支箭矢竟已射得罄尽。
城头霎时寂然,唯闻城外敌军喘息、战马嘶鸣,并着伤者哀嚎,混作一片。
古拉姆军士见城头箭雨骤歇,皆知守军矢尽,一个个眼冒凶光,恰似饿狼见血。
发声喊,卷地而来,直扑城墙。
那云梯撞车,俱各奋进,真个是山摇地动。
高坡上阿尔斯兰看得分明,不由抚掌大笑:“宝相果不欺我!这耿伯宗已是强弩之末!”
马前那龟兹商人宝相慌忙躬身,堆起满脸谄笑:“殿下天威!耿伯宗不识天命,合该授首。小人早与城内大姓约定,待王师登城,便举火为号,里应外合下,耿贼必死无疑!”
阿尔斯兰闻言愈喜,眼底却掠过一丝寒光,当即传令:“弓弩手上前,压住城头!”
令旗展动,八千塞尔柱弓手纵马前出,距城二百步处雁翅排开。
但见旗令官将令旗往下一挥,八千张硬弓齐发,箭矢遮天蔽日,恰似群鸦投林,直罩城头。
城上耿伯宗见状,急声大喝:“举盾!结阵!”
四百领军卫应声擎起长盾,瞬息间结成铁壁。
但闻噼啪之声如骤雨打荷,箭镞钉入盾面,颤颤作响。
忽有一支狼牙箭自盾缘滑入,正中一名军士左目,透脑而出。那军士一声未吭,直挺挺倒了下去。
这边又见数箭连发,击得一面盾牌歪斜。
缝隙乍现,便有一支长矢钻入,正中持盾军士心窝。那军士闷哼一声,双手攥住箭杆,指缝间鲜血汩汩,缓缓跪倒。
最险是守护猛火油柜的军汉,被流矢射穿油管,黑油汩汩涌出。一名军士踩油滑倒,未及起身,咽喉早着了一箭,顿时气绝。
三轮箭雨过后,城外弓手暂止。
那十座攻城塔却已抵定城垣,塔门洞开,古拉姆军士如蚁附膻,缘梯争上。
但听城下杀声震天,城上守军俱各变色。
耿伯宗见敌军蚁附登城,情势危急,厉声喝道:“范羌!速发猛火油柜!”
范羌听得将令,环眼圆睁,虬髯倒竖,雷鸣般应道:“得令!儿郎们,烧死这群番狗!”
众军士发声喊,早将城垛后十具铁皮油柜推将出来。
那油柜有半人多高,腰缠儿臂粗的麻绳,顶上一根黄铜管儿碗口粗细,直对着攻城塔方向。
恰见一座攻城塔顶端的古拉姆正要跃上城头,范羌将手中令旗往下一挥,暴喝如雷:“放!”
八名壮汉齐齐压下丈许长的摇杆,但听“轰”的一声巨响,铜管中突喷出三丈火浪,真个似火龙出窟,直舔得那座攻城塔劈啪作响。
当先那名古拉姆躲闪不及,浑身霎时燃作火球,凄厉惨叫中自三丈高处跌落,及至地面,早已焦黑如炭。
左边一座攻城塔上,五六个古拉姆正爬至半途,被横扫而来的火舌卷着。那火蛇顺着鳞甲缝隙钻入,烧得皮肉嗞嗞作响。
这伙古拉姆在梯上翻滚挣扎,有两个栽将下去,脑浆迸裂;另有三个烧得神智昏乱,竟自往火海里跳。
最是右边一座攻城塔,木质骨架遇火即燃,但见黑烟滚滚,火鸦乱飞。
塔内古拉姆被浓烟呛得七窍流血,刚探出头来,又被火浪吞没,顷刻间化作十余个火人奔走呼号。
不过半盏茶功夫,那座三丈高塔轰然倒塌,带起漫天火星,将塔下数十古拉姆尽数压在火海之中。
古拉姆军士何曾见过这等凶器?
但见城头火龙吞吐,攻城塔接连焚毁,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前队古拉姆纷纷后退,后队又不敢上前,攻城之势,竟被这十条火龙生生遏住。
阿尔斯兰在高坡上望见火蛇肆虐,攻城塔接连焚毁,脸上笑容尽褪,转而浮现一抹狰狞。
他手中鎏金弯刀迎风一振,厉声喝道:“区区火攻,也敢在本王面前卖弄!抛石机上前,轰平这龟兹城头!”
令旗展动,三十座投石机齐发轰鸣。
但听绞盘松动之声如霹雳连环,三十块磐石挟风雷之势冲天而起,真个似陨星坠地,直往城头砸来。
当先一石不偏不倚,正中城楼望台。
但见木梁崩折,砖瓦横飞,楼中五六名军士闪避不及,登时被碾作肉泥。
又见一石轰在猛火油柜上,铁皮柜子应声迸裂,黑油遇火即燃,窜起三丈烈焰。操控油柜的七八个军汉浑身起火,在火海中翻滚哀嚎,不消片刻便化作焦炭。
忽有一石砸在城垛缺口,半堵女墙轰然坍塌,三名领军卫不及走避,被乱石埋没。只见碎石堆中伸出几条手臂,抽搐几下便再不动弹。
最险是一石擦着耿伯宗肩甲飞过,撞在身后护墙,震得砖石迸溅。耿伯宗但觉胸中气血翻涌,耳中金鼓齐鸣,亏得亲兵及时扶住。
这三轮石雨过后,龟兹城头真个是:
墙垣残破如齿缺,楼台倾颓似山崩。
黑烟卷地迷日月,血水浸砖泣鬼神。
四百领军卫经此浩劫,只剩不足百人。
十余具猛火油柜尽数毁损,再无可御敌之器。更听得城门处轰响不绝,五辆冲车轮番撞击,震得整段城墙簌簌发抖。
古拉姆军士见守军势衰,发声喊,又从攻城塔蜂拥而上。
但见城头刀光闪动,已有数十敌兵跃上垛口,与残余守军展开白刃厮杀。
真是:猛火方熄狼烟起,血战又临生死关。
耿伯宗见城头敌兵愈众,自家儿郎相继倒毙,不觉双目尽赤。
他仰面向天,发出一声裂石穿云的长啸:“贼寇犯境,即刻严诛!以彰大华天威!”
话音未落,早已掣刀在手,旋风也似扑向一个刚跃上垛口的古拉姆。
那敌兵举刀相迎,怎敌得耿伯宗满腔悲愤?但见寒光闪过,一颗头颅早滚落城下。
此时百余名领军卫皆知不免,个个瞪目裂眦,与敌拼死相搏。
忽见一员领军卫左臂齐根而断,犹自右手挥刀,猛砍敌兵小腿。背后忽中一刀,他猛然回身,将残存气力聚于刀尖,直透敌胸。
两人相拥倒地,血如泉涌。
那边又见三个古拉姆围住一个重伤领军卫。
这领军卫浑身浴血,甲胄尽裂,忽探手腰间掣出轰天雷,狂笑一声抱定当前敌兵。
但听轰然巨响,血肉横飞,四条性命霎时同归于尽。
最惨是个年少领军卫,腹间插着敌刀,却双手死死攥住刀杆,张口咬住敌喉。那敌兵喉管断裂,呜咽倒地;少年亦气绝身亡,双目仍怒视城头。
眼见城头敌兵愈聚愈多,领军卫只剩二十余人,个个遍体鳞伤,渐渐退守至马道转角。
忽听天崩地裂一声响,那城门经不住冲车屡撞,轰然洞开。城外古拉姆齐声呐喊,城内龟兹人震天呐喊,混在一处,直如潮水漫上城头。
范羌正奋力砍翻一个敌兵,忽见城内贵族纷纷竖起白旗,不觉怒发冲冠,破口大骂:“直娘贼!这些龟兹猢狲果然反了!”
耿伯宗身被数创,纵声长笑:“这岂不正好!好叫这些背主之徒,陪我等共赴阎罗殿!”
话音未落,城内陡然响起连天霹雳。
原来耿伯宗早备下后手,于城中各处要害埋设轰天雷数百,专候此刻发难。
但见城东一声巨响,那座三丈高的销金窟梁柱崩折,轰然倾覆,恰将一队古拉姆压在瓦砾之下。
但闻惨嚎不绝,断肢残骸与碎木乱石混作一处。
城西古刹之中,丈八金身佛像轰然倒地,佛首滚落处血光迸现,十余名敌兵躲闪不及,有的被佛手压作肉饼,有的叫乱石埋了半截身子,兀自挣扎哀鸣。
城中通衢要道,两侧屋舍接连崩塌,砖石飞溅,烟尘蔽空。竟生生垒起一道三丈屏障,将后续敌军尽数阻断。
木石夹杂血肉,真个是惨绝人寰。
最是那叛徒聚集的贵族府邸,轰天雷爆炸后烈焰腾空,那些投诚的龟兹贵人正欲邀功,却被大火围作一团。
古拉姆不分青红皂白,见人便砍,但见数十颗头颅滚落阶前,尽是些卖主求荣之徒。
高坡上阿尔斯兰望见城中火起,却嗤笑道:“瓮中之鳖,犹作困斗!”当即传令,“乌孙军前导,随本王踏平此城!”
那龟兹商人宝相急忙拍马趋前,谄笑道:“殿下!小人熟知街巷,愿为前驱……”
话音未落,阿尔斯兰眼底寒光乍现,身后骑士手起刀落,一颗头颅凌空飞起,颈血喷溅如雨。
那宝相尸身犹在马上颤动片刻,须臾栽落尘埃。
阿尔斯兰振刀大喝:“全军入城!财物女子任取,余者尽屠!”
三万铁骑应声如雷,直向那烟火弥漫的龟兹城涌去。
此时龟兹城头,真个是血海尸山。
领军卫仅存一十三人,个个身被重创,甲裂刀残,被千余古拉姆铁桶也似围在核心。
这十三领军卫虽陷绝境,却如苍松立崖,毫无惧色。手中卷刃长刀握得生根,眼中烈火灼灼燃炽,直瞪得古拉姆不敢逼视。
那耿伯宗浑身浴血,左肩、小腹、大腿各中一箭,深没至羽。鲜血顺着铁甲纹路汩汩而下,在砖石间汇成血洼。
他兀自以刀拄地,腰杆挺得笔直,忽仰天长笑,声震阙宇:
华家旌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何须生入玉门关!”
“何须生入玉门关!”
“何须生入玉门关!”
十二人齐声应和,声裂金石。
正待拼死向前,忽闻南方天际传来震天号角之声。
“呜!呜呜——!呜”两短一长,苍茫沉浑,恰似巨龙长吟,又似雷公击鼓,震得云气翻涌。
众人俱是一怔,手中刀锋凝在半空。
耿伯宗倏然侧耳,待辨明号角韵律,猛然纵声狂笑“弟兄们!是麟嘉卫的号角!是麟嘉卫的号角!朝廷没有放弃我们!!!”
话音未落,南天陡裂,三焰破空,声震九霄。其光熠熠,虽杲日不能夺辉。
俄而黄尘卷地,旌旆蔽云,万千赤帜翻涌如潮,麒麟怒爪裂风而出。
一万铁骑擂鼓而动,撼山吞岳,直压龟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