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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炯打马疾驰,没行多远,朱雀大街的喧闹如沸水般迎面扑来。
他凝眸看去,但见街道中央,两拨人马剑拔弩张,激斗正酣。
一边是清一色的道装女冠,衣袂飘飘,剑光霍霍,正是峨眉派众人。为首一位中年道姑,面如严霜,眼神锐利如电,手中一柄拂尘时卷时舒,劲风凌厉,迫得华山派数名弟子近身不得,正是峨眉掌门静玄真人。
她身侧一位秀美绝伦的年轻女冠,约莫十八岁年纪,眼神却清澈懵懂如稚童,手中并无兵刃,只拈着一根随手折下的青竹枝,随意点刺拨挡,姿态曼妙轻盈,偏生威力奇大,竹枝到处,华山弟子的长剑不是被荡开便是险些脱手,正是武功奇高、心智却如五岁幼童的白糯。
另一边,华山派掌门穆素风面色铁青,手中长剑寒光闪烁,使的是精妙绝伦的华山剑法,正与静玄真人的拂尘斗在一处,劲气四溢。
其夫人苏砚秋护在几名弟子身前,细柳剑舞得密不透风。大师兄裴承钧、二师兄燕清阳正与峨眉数名好手缠斗,剑光交错,呼喝连连。
穆星瑶则扶着面色苍白、仅剩一臂的小师弟江怀瑾,退在战圈边缘,神情又是焦急又是惊惶。
街面早已狼藉不堪,瓜果摊子掀翻,货架倾倒,看热闹的百姓远远围着,指指点点,却又不敢靠近,生怕被那打斗波及。
杨炯见状,眉头紧锁如川,心中一股无名火起。他猛一勒缰绳,胯下乌云长嘶人立,声震长街。
他深吸一口气,大吼出声:“住手!朱雀大街乃天街御道,岂容尔等撒野!”
这一声饱含怒意,震得场中众人耳中嗡嗡作响,手上招式不由得缓了一缓。
穆素风与静玄真人同时虚晃一招,各自退开一步,目光如电般射向杨炯。
白糯见是杨炯,脸上顿时露出欢喜之色,脆生生地喊道:“好哥哥!”
便想蹦跳着过来,却被静玄真人严厉的眼神制止,只得委屈地扁扁嘴,站在原地,一双大眼睛巴巴地望着杨炯。
华山众人见是镇南侯杨炯,也知他位高权重,手握重兵,不敢怠慢。
穆素风强压怒气,收剑拱手道:“原来是侯爷驾到。非是我华山派寻衅,实是峨眉派欺人太甚,污蔑我门下弟子,辱我华山清誉,不得不讨个公道!”
静玄真人冷哼一声,拂尘一摆,声若寒冰:“穆掌门颠倒黑白的功夫,贫道今日算是领教了!分明是你华山弟子心术不正,行那下作勾当,被我徒儿识破,竟还敢反咬一口!”
杨炯端坐马上,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穆素风脸上,沉声道:“公道自在人心!穆掌门,静玄真人,且先罢斗。是非曲直,本侯在此,自会问个明白!白糯,你来说!”
白糯得了杨炯允许,又见师傅没有反对,立时像只欢快的小鸟,几步跑到杨炯马前,仰着小脸,急切又带着委屈地说道:“好哥哥!是那个坏人!”
她伸手指向被穆星瑶扶着的江怀瑾,一脸怒容,“他昨天晚上偷偷跑到我房里来啦!黑乎乎的,蒙着脸,说话声音也怪怪的,说要给我好多好多的糖,让我把师傅教我的最厉害的武功都教给他!白糯才不笨呢!我知道糖要自己买,武功不能随便教坏人的!我就说‘不教不教!你是坏人!’然后……然后我就觉得头好晕,身上没力气!”
白糯说到这里,小脸皱成一团,似乎还心有余悸,“后来……后来是师傅来了!那个坏人就‘嗖’一下从窗户跳出去跑掉啦!他用的剑,还有跳窗户的样子,跟那天在武林大会用的剑法一模一样!我不会看错的!”
她语气肯定,带着孩童独有的固执。
杨炯一听,立刻明白了个大概。
白糯虽然心智不全,但却纯真无邪,绝不会凭空捏造这等事。她口中的“坏人”虽蒙着脸,但剑法和身法被白糯认出是华山派的路数,加上其目标是骗诱武功,目标直指白糯这位武功深不可测却毫无心机的奇才。
而华山派在场弟子中,断了一臂的江怀瑾,那诡谲奇怪的剑法在白糯眼下定然是显露无疑,无处可藏,这话向来不是空穴来风。
杨炯听了,目光如刀锋般刺向江怀瑾。
还未等杨炯开口质问,那脸色苍白的江怀瑾已然激动地大叫起来,声音嘶哑:“血口喷人!一派胡言!侯爷明鉴!我昨日断臂之伤未愈,一直在房中静养,疼痛难忍,根本未曾踏出房门半步!星瑶师姐可以为我作证!
峨眉派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凭什么凭空污我清白!”
他神情激愤,仅剩的手臂挥舞着,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额上冷汗涔涔,倒有几分情急之态。
穆星瑶也连忙点头,声音带着哭腔:“是啊侯爷!昨夜我一直陪着小师弟,他伤口疼得厉害,根本就没离开过房间!白糯师妹,你是不是看错了?或者……或者梦魇了?”
“我没做梦!就是这个坏人!”白糯气鼓鼓地反驳。
“哼!心智不全之人的话,岂能当真?分明是有人指使,故意构陷!”华山大师兄承钧怒声道。
“放肆!我徒儿虽天真烂漫,却从不打诳语。倒是你们华山派,藏污纳垢,出了此等败类,不思清理门户,反而百般狡辩,真是无耻之尤!”一位峨眉中年道姑厉声呵斥。
“你说谁无耻?”
“就说你们华山派!”
“放屁!你们峨眉才是血口喷人!”
“想打架吗?怕你们不成!”
……
霎时间,双方弟子又剑拔弩张,怒骂指责之声不绝于耳,场面眼看又要失控。
穆素风脸色阴沉,虽未再动手,但眼神锐利地盯着静玄真人,显然认定是峨眉无理取闹。
静玄真人则面罩寒霜,拂尘紧握,更是动了真怒。
杨炯冷眼看着这混乱场面,心中念头飞转。
江怀瑾有穆星瑶作证,言之凿凿,白糯虽认定是那诡谲剑法,却并未看清面貌。双方各执一词,根本就是死无对证,无从查起。
这般想着,杨炯目光再次落到激动不已的江怀瑾身上,又瞥了一眼他空荡荡的袖管,脑中灵光一闪。
“都住口!”杨炯再次沉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压下了所有嘈杂。
他目光如电,直视白糯,声音放缓却异常清晰:“白糯,你说那人从窗户跳出去跑了?”
“嗯!跑得可快啦!”白糯用力点头。
“你当时在房中何处?窗户是开着还是关着?那人跳窗之前,可曾与你交手?或者触碰了房内什么东西?”杨炯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条理分明。
白糯歪着小脑袋,努力回忆:“我……我当时坐在床边,头好晕,站不起来。窗户……窗户本来是关着的,那人进来时推开的。他见我不同意,就跟我过了几招,我就是在那时认出他的诡谲剑法的。随后我师傅就来了,然后我就晕了。他跳窗跑的时候,好像…好像用手撑了一下窗台!”
“哪只手撑的窗台?你记得吗?”杨炯追问。
“哪只手?”白糯皱着小眉头,很努力地回想,“他……他跳出去的时候,背对着我,好像是左手!对,是用左手撑了一下窗棱,还在那木头上留个掌印,将那上面雕刻的流云纹都压塌了,然后‘嗖’就跳下去不见啦!”
此言一出,杨炯眼中精光暴射。他猛地转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利箭,直刺江怀瑾左手。
江怀瑾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嘴唇哆嗦着,左手不自觉的向后缩了缩。
“江怀瑾!”杨炯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凛冽的杀意,“你告诉本侯,你昨夜当真一步未曾离开房间?也从未去过白糯姑娘的居所?”
“我……我……”江怀瑾被那目光所慑,又听到白糯说出“左手撑窗台”这个细节,心神大乱,转头神色复杂的看向掌门穆素风,嘴唇动了动,终是无言。
“回答本侯!”杨炯厉声喝道,声震四野。
“我……我没有!我……我一直在房中!星瑶师妹可以作证!”江怀瑾强自镇定,但声音已明显发虚。
“好!很好!”杨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让华山派众人心底都升起一股寒意。
“白糯姑娘亲口所言,那贼人是用左手撑窗台而逃。诸位请看……”
杨炯猛地抬手,指向江怀瑾藏在背后的左手,冷笑道:“江怀瑾!你大概是不知道,我这冰雪城的窗棂为了美观,便于雕刻,所有的木料都是用的最软的巴沙木,这种木头大华根本没有,都是我从大食商人手中购得。全大华不敢说,但据我所知,全长安只有本侯的冰雪城好的是巴沙木,如此才能雕刻出极其复杂美观的图案。
另外,这巴沙木非常奇特,极其松软,碎屑呈浅黄发白的样子,你左手藏什么藏?以为我没看见你指甲中的碎屑?”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江怀瑾身后的左手之上,静玄真人眼中爆出精光,脚步飞快,瞬间来到江怀瑾身前,一把抓住他左手,高高举起,展示在人前。
众人凝眸看去,果然如杨炯所言一般无二,那江怀瑾的指甲中还残留不少黄里发白的碎木屑。
峨眉众弟子恍然大悟,随即脸上布满鄙夷和愤怒.
华山派众人,包括穆素风、苏砚秋、裴承钧、燕清阳,全都如遭雷击,脸色剧变。
穆星瑶咬了咬牙,看向自己的父亲穆素风,刚要开口却被一声暴喝打断:“孽障!”
只见华山掌门穆素风须发皆张,脸上瞬间由铁青转为一种骇人的赤红,眼中杀机暴涨。
他猛地转身,身形快如鬼魅,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凌厉无匹的掌风已然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地印在了江怀瑾的胸口!
“噗——!”江怀瑾连惨叫都未曾发出,身体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口中鲜血狂喷,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目的血线,重重砸在数丈外的街边石墩上,软软滑落,眼见是不活了。
江怀瑾双目圆睁,死死盯着穆素风,想要说话,可口中却发出不似人声的呜咽,随即口喷黑血,至死眼中还残留着极度的惊愕和怨恨。
“小师弟!”穆星瑶声嘶力竭的大吼一声,随即跑向江怀瑾,见他气息已绝,当即愤恨转身,死死盯着穆素风,怒吼:“明明是你……”
“承钧!”穆素风大吼一声截断自己女儿的话。
裴承钧闻言,知道自己小师妹和小师弟情根深种,可如今已经铸下大错,若再弄得父女反目,岂不是成了全武林的笑话。
当即他脚步飞快,一手刀砍在穆星瑶脖颈,动作快如闪电,穆星瑶身体一软,直接倒在了裴承钧怀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一下变故兔起鹘落,快得让人反应不及。
从杨炯揭破谎言到穆素风暴起杀人,不过瞬息之间。就在穆素风暴起杀人的那一刹那,杨炯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几个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破绽。
其一,穆素风盛怒出手,身法快极,但那一掌的起手式,隐隐带着华山派秘传“混元掌”的痕迹,其掌力之雄浑老辣,丝毫不留情面。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穆素风在转身发掌的瞬间,宽大的掌门袍袖因动作剧烈而向上扬起了一瞬。杨炯眼力何等毒辣,就在那一瞬间,他清晰地看到穆素风左手肘内侧,靠近袖口的地方,赫然有一点巴沙木残留的黄色碎屑。
这大概是当时事发突然,静玄真人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定然不会不会给华山反应的机会,来销毁证据。
其三,杨炯猛然想起白糯描述那蒙面人时曾说过“说话声音怪怪的”,这分明是刻意压低了嗓音,以穆素风的能力,改变声线并非难事。
其四,从刚才江怀瑾和穆星瑶的表现,可见这事定与穆素风脱不了干系。
结合这四点,杨炯大概也猜出了另一种可能。
昨夜潜入白糯房中,意图诱骗甚至可能用迷药胁迫其交出武功的蒙面人,可能就不是什么江怀瑾!而是这位道貌岸然、口口声声清理门户的华山掌门穆素风。
江怀瑾和穆星瑶大概是那夜见过穆素风,并且穆素风应该是许下了什么诺言,然后学得了江怀瑾那诡谲的剑法,随后便伪装成江淮瑾的样子去逼迫白糯交出剑谱。
而巧就巧在,他二人可能都不知道冰雪城窗棱雕刻用的巴沙木,二人大概率就是在窗前见的面。也或许穆素风一开始也没想让江怀瑾做替罪羔羊,奈何江怀瑾意外出现指甲中沾染了木屑,还被抓了个正着,那就不得不弃车保帅,或者说过河拆桥更贴切。
杨炯心中瞬间翻江倒海,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这穆素风,真真是伪君子中的翘楚。心思之深沉,手段之毒辣,令人发指。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杨炯在电光火石间的推测。穆素风袍袖宽大,若非刚才剧烈动作根本不可能露出木屑,此刻更是遮掩得严严实实,大概率那木屑也被他清理了干净。
如今即便江怀瑾冤死,也是死无对证,更没有证据证明穆素风是凶手。
此时,穆素风已转过身,脸上带着沉痛与歉疚,对着静玄真人和杨炯深深一揖,声音低沉而诚恳:“静玄真人!侯爷!穆某惭愧!教徒无方,竟让门下出了此等败类。险些酿成大祸,更污了华山清誉。此等孽徒,死不足惜!
穆某在此,代华山派向峨眉赔罪,向白糯姑娘赔罪!更向明察秋毫、主持公道的侯爷请罪!穆某管教不力,甘领责罚!”
他姿态放得极低,痛心疾首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以为他是一位因弟子不肖而蒙羞的正直掌门。
静玄真人眼神何等毒辣,杨炯能看出端倪,那木屑又怎能逃过她的眼睛。
她看着穆素风这番表演,又看了看江怀瑾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静玄真人心中疑虑顿起,总觉得此事蹊跷,穆素风杀人灭口之举太过突兀。但江怀瑾被杀已是事实,杨炯也找出了关键证据,此刻再纠缠下去,于情于理都显得峨眉派得理不饶人。
当下,她深吸一口气,拂尘一摆,冷冷道:“穆掌门大义灭亲,贫道佩服。望贵派日后严加管束,莫要再出此等有辱门楣之事!此事,就此作罢!”
静玄真人将“大义灭亲”和“有辱门楣”几字咬得略重,显然意有所指。
杨炯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深知此刻再难抓住穆素风的把柄,此事说到底也是他们华山内部的龌龊龃龉,杨炯也懒得再管。
当下,他深深地看了穆素风一眼,目光无比平静。
穆素风接触到这目光,心头微凛,但面上依旧保持着沉痛与恭敬。
杨炯不再看他,转而望向静玄真人,沉声道:“白糯姑娘受惊了,还望真人好生照料。”
他语带双关,提醒静玄真人要注意穆素风,保护好白糯。
静玄真人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杨炯未尽之意。
昨夜之事,绝非江怀瑾这等弟子能谋划,穆素风今日如此急切杀人,更显可疑。
白糯身负峨眉最高武学传承,心智却如孩童,留在此地,必然危机四伏。
穆素风这等伪君子,一次不成,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这念头一起,在她心中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决。
“好哥哥!等等!”白糯见杨炯似乎要走,急忙跑上前,拉住杨炯的马缰,仰着小脸,满是认真和感激,“你帮我找到了坏人,我该怎么谢你呀?之前说好你去峨眉山,我请你吃蒲公英糖的,可那是你给我糖的回礼。这次是你帮我,我不能占你便宜!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她心思单纯,只想着报答,浑然不知自己身处在了漩涡之中。
杨炯看了眼天色,暮色已悄然四合,天边云霞如血。封丘门外,大军还在等着他这位主帅。
军情如火,容不得半分耽搁。
杨炯低头看着白糯清澈见底、满是期待的眼睛,心中一软,轻笑道:“你这丫头!举手之劳,何须言谢。那蒲公英糖,等我从倭国回来,再去峨眉山寻你讨要便是。”
“不行不行!”白糯固执地摇头,小脸皱起,“一码归一码!蒲公英糖是还你上次的糖!这次是这次的!你说嘛,你要什么?”
她急得跺脚,一时想不出该给什么,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静玄真人,求助地喊道:“师傅……”
静玄真人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她大步上前,走到白糯身边,先是向杨炯郑重地稽首一礼:“侯爷明察秋毫,为我徒儿洗刷冤屈,更揪出真凶,峨眉上下,感激不尽!”
随即,她解下腰间一柄形式古雅、鞘上错金银丝镶嵌着繁复云纹的长剑。
此剑一出,峨眉众弟子皆是一惊,低呼出声:“掌门信物错彩剑!”
静玄真人双手捧剑,神色庄严肃穆,将剑郑重地放在白糯手中。
白糯懵懂地接过这象征着掌门权威的佩剑,有些不知所措。
“白糯,”静玄真人凝视着爱徒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侯爷此去倭国,跨海远征,千难万险,凶吉难料。我峨眉派向来恩怨分明,知恩必报!
你身负我峨眉真传,武功已臻化境,当此之时,正是你报答侯爷大恩之时!为师命你,持此错彩剑,追随侯爷左右,一路护他周全!刀山火海,亦不可退缩。此乃师命,亦是峨眉报恩之诚!你可明白?”
此言一出,不仅峨眉弟子哗然,华山派众人亦是愕然,连杨炯都微微一怔。
静玄真人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对或询问的机会,紧紧盯着白糯,一字一句地嘱咐道:“路上,一切听从侯爷吩咐!不可任性妄为!保护好他,也保护好你自己!”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沉的嘱托之意。
白糯虽然心智如幼童,但对师傅有着本能的敬畏和依赖。她感受到师傅话语中的无比郑重和一种近乎诀别的意味,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好哥哥去那么远的地方,但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错彩剑紧紧抱在怀里,认真地说:“嗯!白糯记住了!听好哥哥的话!保护他!”
静玄真人这才转向杨炯,目光复杂,带着恳请、托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再次深深一揖:“侯爷!小徒顽劣,但武功尚可一用。此去艰险,让她跟在您身边,或能稍尽绵薄之力,亦是峨眉全派上下报答您恩情之心!万望侯爷多多照拂!”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重,带着无尽的深意。
杨炯瞬间明白静玄真人这哪里是报恩?分明是托孤!更是借他镇南侯的权势和即将远行的契机,将白糯这个身怀绝世武功却毫无自保之力的“活秘籍”,从华山派穆素风这头伪君子的窥伺下强行带走。
只有让白糯远离峨眉山,远离穆素风的势力范围,跟在自己身边,处于大军保护之下,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这老道姑,为了保全衣钵传人,竟是赌上了峨眉的掌门信物,也赌上了自己的信任。
杨炯心中了然,对静玄真人的果决生出一丝敬意。他深深看了静玄真人一眼,饱含理解与郑重。
随即,杨炯目光转向抱着错彩剑、一脸懵懂又带着点新奇和依恋望着自己的白糯,沉声问道:“白糯,跟着我,可能会很苦,很危险,甚至会死。你怕不怕?”
白糯用力摇头,小脸上满是认真:“不怕!白糯武功高!能打坏人!而且,跟着好哥哥,有好吃的糖!”
她后面这句孩子气的话,冲淡了几分凝重的气氛。
杨炯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不再多言,挥手朝身后亲卫略一示意。
一名亲卫立刻牵过一匹神骏的战马。
杨炯对白糯道:“上马!”
白糯抱着剑,有些笨拙地学着别人的样子,在亲卫帮助下翻身上马,坐得倒是稳稳当当,只是抱着错彩剑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又可爱。
杨炯最后向静玄真人以及神色各异的众人一拱手,朗声道:“军情紧急,本侯就此别过!诸位,咱们江湖再见!”
“侯爷珍重!”众人纷纷还礼。
杨炯不再耽搁,一抖缰绳,胯下骏马长嘶一声,率先向封丘门方向疾驰而去。
白糯连忙催动坐骑,紧紧跟上,青色的道袍在暮色中翻飞,怀中的错彩剑鞘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内敛而神秘的光泽。
一队剽悍的侯府亲卫铁蹄如雷,紧随其后,卷起漫天烟尘,迅速消失在长街尽头。
宣德门上。
一身如火红衣的李漟负手而立,猎猎晚风吹动她如墨的长发和宽大的袍袖,宛如一朵燃烧在城头的火凤,孤傲绝尘。
她深邃的目光,穿透夜色,紧紧锁住远处封丘门方向那片灯火通明、人马喧嚣之地。
李漟手中握着一个精致的白玉酒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轻轻晃动着。良久,她缓缓抬手,将杯中酒液尽数倾洒在冰冷的城砖之上。
“一路平安。”一声低不可闻的呢喃,随风而逝,仿佛从未响起过。
那声音里蕴含的复杂情愫,担忧、期盼、无奈,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只有她自己知晓。
城头的夜风忽起,吹散了她眉宇间那片刻的柔软。
李漟挺直了背脊,眼中的温情迅速褪去,重新凝结成冰封万里的寒潭,锐利而深邃。
“田令孜!”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落入身后侍立的宦官耳中。
田令孜身着紫色掌印大太监常服,躬身上前一步,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声音恭敬而清晰:“老奴在。”
“近日朝野,有何异动?”李漟的目光依旧望着封丘门方向,语气平淡。
田令孜垂首,语速平稳地禀报:
“其一,梧州急报。
刘氏踪迹已现,其潜藏巢穴与部分联络暗桩已被内卫锁定。内卫正暗中布控,顺藤摸瓜,逐步排查其党羽及潜伏于地方的暗线,务求斩草除根,一网打尽。此事由内卫菊一自督办,进展尚属顺利。
其二,江湖纷争。
龙虎山天师府,近日已明确表态,全面倒向魏王。其门下弟子及依附势力,正为魏王奔走。而八公主所领镇武司,在江南整肃武林,与南方魁首正一派冲突日益激烈。
正一派联合数家道门及武林帮派,明里暗里抵制镇武司之令,双方于九江、洪州等地已数次交锋,互有损伤。
八公主手段强硬,正一派根基深厚,目前看来,镇武司虽占据上风,但正一派隐有联合南方武林各派,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头。
其三,宗室动向。
齐王妃近来极为活跃,频繁宴请、密会齐王昔日旧部及门客故吏,所谈内容虽隐秘,但所图非小。据查,其已暗中获得齐王侧妃庞大的银钱支持,资金充裕,其招揽人心、收买死士之动作,恐会加快。
其四,边陲诸国。
西夏故地,三公主以雷霆手段,大力清剿不肯归顺的西夏贵族余孽,手段酷烈,已连灭数族,收缴其财货土地分予新附之民与有功将士。
此举虽震慑宵小,稳固统治根基,然亦激起部分残余势力强烈反弹,境内时有小股叛乱,人心略有浮动,局势尚在掌控,但需持续关注。
金国境内,封烟四起,乱局已成。以徒单山熊与韩王完颜萨马两股势力最为强大,彼此攻伐不休,皆欲问鼎皇位。
辽国方面,亦不平静。耶律南仙与权臣萧奕,面和心不和,暗斗激烈。加之其他各部首领因辽帝被弑之事,对耶律南仙心怀恐惧与不满,渐生二心。辽国内部裂痕已显,其亲手弑君之恶果,正逐步显现。”
田令孜禀报完毕,垂手肃立,静待旨意。
李漟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城墙垛口。
夜色低垂,城下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她轮廓分明的侧脸,一半在光中,一半隐于暗影。
“西夏、金、辽自顾不暇,短期内,无力也无意南顾。”李漟心中迅速盘算着周边形势,得出这个结论,略略减轻了些许北顾之忧。
“派梅一去倭国,密切关注杨炯动向!本宫需要知道战事进展,以及推测他确切的归期!”李漟挥了挥手,语气淡漠。
“诺!老奴这就去办。”田令孜躬身,小心翼翼地倒退着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城楼阴影之中。
城头,只剩下李漟一人。
“此去倭国,烽烟万里,待你得胜归来……”她的声音低如叹息,几乎被风声吞没,“不知你我还能否如旧相见。”
话语未尽,其中满是苍凉与无奈。
李漟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飘扬的旗帜,仿佛要将那景象刻入心底。然后,猛地转身,再无半分留恋,红色的身影如一道决绝的火焰,缓步下了城墙,进入了那无比熟悉的深宫。
封丘门东侧封丘山。
一袭浅黄长裙的李淽静静伫立在山崖边缘,山风吹拂着她的裙裫和发丝,宛如一株遗世独立的杏花,令天地都为之失色。
她清冷的眸子穿越夜色,精准地落在封丘门外那片忙碌喧嚣处,落在那杆高高飘扬的“杨”字帅旗下。
在李淽身后,肃立着两道身影。
左边一位,形态极其诡异。其身量极高,足有近六尺,巍然矗立,沉默如山。它通体覆盖着不知名的深褐色古木甲片,甲片纹理虬结,仿佛取自千年古树的坚韧木心,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沧桑的厚重与神秘。
木甲关节处,并非寻常榫卯,而是以某种极其精巧、闪烁着幽绿光泽的青铜机括相连,随着山风拂过,这些青铜关节偶尔会发出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喀嗒”声,如同沉睡巨兽的骨骼在低语。
其面部没有五官,只镶嵌着一整块打磨光滑的青色古木面具,面具之下,隐约似有两点幽绿的光芒在缓缓流转,如同深潭中窥伺的兽瞳,冰冷而无情。
最奇特的是它的武器,并非刀剑,而是缠绕在它粗壮木臂之上、垂落至地的数根深青色藤蔓。
这些藤蔓看似枯萎,却隐隐透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尖端并非枝叶,而是形如毒蛇獠牙般的锋利青铜锥刺,在夜色中闪烁着幽幽的寒芒。
这便是李淽五具强大机关人之一的木机关甲人。
这木机关甲人静静地站在一旁,全身散发出一种源自古老森林的沉寂与压迫感,仿佛与山岗上的树木融为一体,却又带着一股非人的威慑力。
右边则是一位身形佝偻、穿着灰布麻衣的老妪。她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深刻如沟壑,低眉顺眼,双手拢在袖中,看起来与寻常乡下老妇无异。
然而,若有真正的高手在此,必能感受到这老妪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渊渟岳峙、深不可测的气息。她站在那里,气息几乎与山石草木融为一体,若非肉眼所见,几乎难以察觉其存在。
李淽默然凝望了封丘门许久,才缓缓收回目光。
她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封信函,信函材质特殊,触手微凉。
“婆婆。”李淽的声音清冷,如同山涧寒泉。
那灰衣老妪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老奴在。”
李淽将信递给她,目光再次投向封丘门的方向:“持我亲笔信,带着青木甲人,以及十五名机关武士,前往登州港。待杨炯大军登船之时,再与他汇合。将此信亲手交予他。此去倭国,木甲和机关武士,都听他调遣,护他周全。”
老妪双手恭敬地接过信函,贴身收好。听到最后一句“护他周全”,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至极的苦笑。
老妪凑近李淽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关切:“小姐,您这又是何苦?老奴斗胆说一句,你跟侯爷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这肚子,还不见半点动静?族老们可都盼着呢!”
她的目光飞快地、带着暗示性地扫过李淽平坦的小腹,语气满是忧虑。
李淽听了这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猛地侧头,凌厉的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老妪:“多嘴!”
仅仅两个字,却蕴含着无边的威压和怒意。
山岗上的温度仿佛都骤然降低了几分。那木机关人青木面具下的幽绿光芒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手臂不知觉的抬起三分,直指老妪。
老妪浑身一颤,脸色煞白,额上瞬间渗出冷汗。她深知这位小姐的脾性,更明白触怒她的后果。
老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老奴该死!老奴失言!求小姐恕罪!老奴一切全凭小姐吩咐!绝不敢再有半句妄言!”
李淽冷冷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老妪,眼中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
她冷哼一声,声音如同碎冰相撞:“记住你的本分!要么,按我说的做。要么,带着你们那些痴心妄想的心思,都给我滚!”
“是!是!老奴明白!老奴即刻启程前往登州!绝不敢误了小姐大事!”
老妪连连磕头,声音惶恐。
李淽不再看她,最后深深凝望了一眼封丘门下那个即将远行的身影。她的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随即,她决然转身,浅黄色的身影飘然如仙,不多时,便已消失在苍茫山林之中,再无踪影。
山岗之上,只剩下跪伏在地、惊魂未定的老妪,以及那尊沉默如山、散发着古老木香的青木机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