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子刚跟人打过架，和原先分手时的样子截然不同。
脸上多了两块淤青，嘴角破了，坎肩上，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汗巾还在，斜搭在肩上，左手手臂上，被人剌出了三四道指印。
电话亭里装的是塑料玻璃门，门上的玻璃碎开了几处，他一只手死死地攥着活络门把，另一只手上居然拿着一把枪，眼露凶光，狠狠地瞪着门外。
电话亭外两三米处，不丁不八，绕圈站着三个精明强干的小伙，穿着打扮有点类似，都是黑色制服，头上带着六角的学生帽，瞧着像是上音里面的学生。
两边像是僵持了有一会儿，都不说话，净是眼神上面下功夫。
王二毛看得无语，满条街上都是电话亭，非要在这里抢吗？
他既然看到，又不能不管，只得过去。
“这几位朋友，阿拉是香港大公报派在上海的特约记者，大家有啥事体起了争执，有话总可以好好讲嘛。”
那几个看了看他，一脸的不信，其中一个看似年长些的用手指了指电话亭里的小六子。
“这只小瘪三也能是记者？”
王二毛听他说的粗鲁，不禁皱了眉，“朋友，出门在外，乔装打扮很平常吧？你们三个，不也是打扮成了学生？”
那人一句话便漏了底，另一个忙上来帮腔。
“大公报么，有啥好老卵的？侬只憋样子拎拎清爽，地方是阿拉先看中的，这只小瘪三趁人家不注意偷摸挤进来，还浪声浪气不许阿拉再进，有这种道理伐？哪能，有把枪老卵啊？”
这话说得狠三狠四，却是更没底气了。
王二毛听得直摇头。
很明显，这三个身上没枪，要有的话，早就不是这种局面了。
他回过头去看了看小六子，这家伙也没否认，只是冲着自己嘿嘿一笑，“主编，这只位子我占定了，侬进去吧，不用管。”
王二毛不响，再转回头来，默不作声地贴着那三人转了两圈，把那三个搞得莫名。
“哪能意思啦？有话就讲！”
王二毛两圈转完，他们随身的东西已经到手，在手里辨了辨，有三张塑料封皮的证件。
他拿起一张借着路灯看了看：朝日新闻报社，外勤证明。
“豁呦！狗腿子嘛！”
那三人见王二毛高高地举起证件，俱都吃了一惊，各自在身上一摸，丢了，忙一拥而上，就想要抢，不料眼前忽的一花，再听到“噼噼啪啪”几声响，便就眼前一黑，纷纷晕了过去。
小六子见王二毛说动手就动手，身形一转的功夫，那三人直接都躺地上了，忙推门出来帮忙。
“少爷，没见命吧？这三个我来处理。”
不想王二毛根本没空理他，眼睛远远盯着上音的正门方向。
看见了！就在他刚刚聚拢目光之时，门里有个细瘦的高个儿转身便往校园里跑了进去。
他回手将那张证件往小六子的手里一塞，“我进去了！侬处理好，就用这个身份，逢人就亮，不要再起冲突。”
小六子眼看着他不急不缓地进了校门，转眼便消失不见，不禁呆了半晌，这少爷也没见他撒开腿跑，怎么就能这么快呢？
……
王二毛追进校园，没急着发力，远远吊在那人身后。
这里他没来过，有人领着，自然不用再去费力找路。眼前的这个家伙，必定是去找他的上级领导，这种时候，所有人只会在大礼堂里。
上音的校区并不大，王二毛跟着那人在柏油主道上转了两个弯，又跟着穿过了两条鹅卵石铺设的小径，一座英伦风格的宽大的建筑突现眼前。
他识字不多，但挂在门匾上的那五个大字总是认得的：美育大礼堂。
到了！
他不敢再放那人进去，脚下发力，抢出几步便到了那人的身后，手臂探出一勾，直接变成了勾肩搭背。
那人大吃一惊，刚想挣脱，就听耳边一声低喝：“想死就喊！”与此同时，一把冰凉的匕首已经压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那人吓得顿时便不敢动了，王二毛促狭，又补了句，“右手抬起来，放四根手指头到嘴巴里去！”
……
这时的校园里，光线相当昏暗，深更半夜，隔好远才会零星有盏路灯。刚才一路行来，路上的人却是不少，大礼堂的门口，人就越发多了。
他勾着那人又转回了小径，终于找到一个僻静处，放了手，转过身，正对看着，那人不敢动，手还放在嘴里。
“朝日新闻的？”
那人拼命地点了点头。
“里厢有多少人？”
那人说不了话，忙举起另一只手来，比了个四。
“四百多个？”
那人又是点了点头。
这样问下去会要累死，王二毛叹了口气，让他把手吐出来。
“外头的这些，都是新闻口的？”
那人得以解脱，忙不迭地应了，“外面这些，一大半都是各大报社的外采记者，还有一些是伪装成我们记者样子的特务。”
他说的一口国语，王二毛有点看不懂，“你们既然也是记者，为啥要假扮成学生？”
那人有点尴尬，“大王，我们也就是混口饭吃，朝日名声太臭，同行圈子是不敢进的，只能假扮一下。”
原来这样，看这人倒是知些廉耻，王二毛便有心放他一马。
“回家去吧，别人问起，不要提及我的样貌。”
“大王，你还是给我一拳好了，擅离职守没法交代，受伤昏厥，说不定还能领到点津贴……”
这是掉到钱眼里了？
王二毛有点厥倒，没等他说完，直接成全。
……
再从小径出来，王二毛先是围着大礼堂转了两圈。
礼堂周围人可不少，还有不少在门口进进出出的，像是刚写了稿件，就要通知蹲守的外勤及时外发。
王二毛听那人说过这些人里混有特务，所以特别留意了一下，果然有好些个，只是这些人基本都是脸朝着来路，像是不怎么关心大礼堂里的事情。
他混在人群里往里走，进门一看，乖乖隆地咚！
大堂里，人头攒动，灯火通明，大多都是记者，三五个相熟的聚在一堆，发发香烟顺便吹吹牛皮，倒不像外围的那些行色匆匆一脸凝重，反而有点笃姗姗的感觉，像是在剧院门口等着好戏开场的观影群众。
他粗略数了数，至少有两三百个！
不对吧，那人说了，里面统共才四百多，这里就占去了大半？
王二毛心下存疑，一路走，一路听，等走到楼梯口，差不多也听明白了。
会场是在三楼的小厅，每家报社只能进去一个记者，剩下就都等在外面，现在是宪兵司令部刚刚接管了楼里的防务，外面的人就只能统统退到一楼的大堂间里。
他伸长了脖子往楼道里张了张，果然，一个个米黄色的日本兵刺刀上枪，站得笔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