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平说完,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没有让他那冰冷的、坚决的语气,有丝毫的软化。
整个茶室,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陈立峰,这位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三十年的“老江湖”,此刻,额头上,竟也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知道,这已经不是警告,而是战前通牒。
良久,他缓缓地,放下了茶杯。他没有辩解,没有讨价还价,而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甚至有些钦佩的微笑。
“赵队,你说的,句句,都在理上。说实话,我们这些正经做工程的,也早就受够了那些‘劣币驱逐良币’的乱象了。”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份厚厚的文件,双手,推到了赵承平的面前。
“这是我们‘宏业’连夜制定的,关于这个项目的、详细的建材采购计划和供应商筛选名录。所有备选的供应商,都是合作了十年以上、信誉最好的老伙伴。我们还主动增加了一个条款——每批次主材进场,除了监理方,我们还会自费,邀请市质检站的专家,进行独立检测,报告,同步抄送给您。”
他看着赵承平,语气,变得无比诚恳:
“赵组长,我们,不只是为了建几栋改造的房子。我们,也是想和您一起,重建这个行业,已经失去很久的——信任。”
赵承平看着眼前那份详尽的、甚至有些“过分”严谨的计划书,又看了看陈立峰那坦诚的眼神。
他那紧绷的、如同拉满的弓弦般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他知道,他找到了一个,能听懂他“规矩”的、真正的“盟友”。
“好,”他点了点头,伸出了手,“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两只手,在茶香中,有力地,握在了一起。
这,不仅仅是一次合作的开始。
更像是一块沉重的、为新秩序奠基的基石,被两个来自不同领域,但有着相同信念的男人,合力,安放到了它,应在的位置上。
工程,如期开工。
纺织路社区,这个沉寂了数十年的老旧片区,第一次,被如此巨大的、充满了希望的轰鸣声所唤醒。
赵承平,兑现了他的承诺——他成为了工地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每周,他至少会来一次。
有时,是正式检查。他会带着监督小组的同事,拿着图纸,戴着安全帽,一脸严肃地,穿梭在脚手架之间。他们会随机抽取正在施工的墙面,用仪器检测其平整度和砂浆标号;会突然走进材料库,核对钢筋的品牌、规格,是否与备案的一致。每一次检查,都像一次严苛的“期中考试”,让项目经理和施工队长,紧张得手心冒汗。
但更多的时候,是他一个人的、不打招呼的“微服私访”。
他会把车停在很远的地方,换上那件灰色的夹克衫,像一个普通的、散步路过的市民,在工地外围,默默地,转上一圈。
他看的,是那些最细微的、最不易察觉的、却最能反映真实管理水平的“日常”。
他看到,工地的大门口,最显眼的位置,立着一块巨大的、崭新的公示牌。
这块牌子,和他过去在那些混乱工地上看到的、应付检查的劣质喷绘布,截然不同。它用的是加厚的铝塑板,字迹清晰,图文并茂。上面,不仅有工程的规划图、工期安排、负责人联系电话,更有一个特殊的、占据了最大版面的区域——“主要建材公示栏”。
上面,用加粗的黑体字,清楚地写着:
【水泥:华骆牌 p.o 42.5R 复合硅酸盐水泥(批号:……,检测报告编号:……)】
【钢筋:宝钢牌 hRb400E 抗震螺纹钢(规格:Φ16-25mm,检测报告编号:……)】
【防水涂料:雨虹牌 hcA-108 聚合物水泥防水涂料(检测报告编号:……)】
每一个品类下面,都附着一个二维码。赵承平拿出手机,扫了一下。屏幕上,立刻弹出了由市质检站出具的、盖着鲜红印章的、详细的电子版检测报告。
阳光,公开,透明。
这块小小的公示牌,就像一扇窗户,将过去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最容易滋生腐败的环节,彻底,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他继续往前走。
他看到,工地上,所有的工人们,无论是在高高的脚手架上,还是在地面上和泥的,都无一例外地,戴着崭新的、印有“宏业建设”标志的黄色安全帽。
他看到,那些曾经被随意堆放、任凭风吹雨淋的钢筋、水泥、砖块,此刻,都被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上面还覆盖着厚厚的防雨布。
整个工地,没有震耳欲聋的混乱噪音,只有各种机械,在有条不紊地、发出富有节奏的轰鸣。
这井然有序的一切,与他记忆深处,那些垃圾遍地、管理混乱、危机四伏的、“8.tizenkét案”的工地场景,形成了如此鲜明、如此刺眼的对比。
有一次,他甚至看到,一个施工队长,正对着几个新来的工人,大声训话:
“……都给我记住了!咱们这工地,跟别处不一样!赵组长,随时可能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谁敢在活儿上打马虎眼,别等赵组长查,我第一个,就让你们卷铺盖滚蛋!咱们建的,是以后老人们要住一辈子的家,谁敢砸了‘宏业’的牌子,就是砸咱们自己的饭碗!”
赵承平站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听着这番粗糙但实在的话,嘴角,不由得,泛起了一丝,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知道,他所希望建立的那种“新规则”,已经不再仅仅是靠他一个人的监督。它正在,像一颗种子,在这片工地上,生根、发芽,慢慢地,长成了所有人的、共同的敬畏与共识。
初夏的午后,天气,说变就变。
前一刻,还是烈日当空。转瞬间,乌云,就像打翻的墨汁,从天边,迅速侵染开来。狂风,卷着沙石,呼啸而过。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正在办公室审阅文件的赵承平,被窗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狂暴的景象,惊得,猛地站了起来。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一种冰冷的、熟悉的恐惧感,瞬间,攥住了他的神经。
暴雨!
对于一个建筑工地而言,突发的极端天气,就是最严酷的、不打招呼的“终极大考”。脚手架是否牢固?基坑会不会被淹?临时搭建的工棚,会不会被掀翻?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个“8.12案”中,那些因为管理疏忽,而导致的安全事故的卷宗记录。
他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反应,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连伞都来不及拿,就冲出了办公室。
他必须,亲自去看一看!
雨刮器,开到了最快的档位,却依然,无法完全刮净那如同瀑布般,倾泻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之中。
赵承平的心,随着车轮的飞转,提到了嗓子眼。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看到一片狼藉、手忙脚乱、甚至发生意外的、最坏的心理准备。
然而,当他冒着倾盆大雨,驱车赶到纺织路社区的工地门口时,眼前的一幕,却让他,愣在了当场。
工地上,早已,停工了。
巨大的塔吊,已经按照防风预案,调整到了顺风的角度,吊臂,稳稳地,固定住了。
所有的脚手架上,都空无一人。那些原本覆盖在外面的绿色防尘网,已经被加固的绳索,牢牢地,绑在了钢管上,在狂风中,只是微微地抖动,却没有丝毫被撕裂的迹象。
工地入口处,那个穿着雨衣的值班员,正拿着手电筒,仔细地,检查着路边排水沟的疏通情况。
而更让赵承平意外的是,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项目经理小张,正和几个施工队长一起,站在一个刚刚开挖的、用于铺设新下水管道的基坑旁,指挥着工人们,用沙袋,加固基坑的边缘,防止雨水倒灌和塌方。
他们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雨水,顺着他们的安全帽帽檐,不断地往下流。但没有一个人,离开岗位。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只有一种,对抗着天威的、沉着与专注。
赵承平,默默地,将车停在了路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没有下车,也没有去惊动他们。
他就这样,坐在车里,隔着一层被雨水冲刷的、模糊的车窗,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看到,小张,在加固完基坑后,又带着人,去检查临时工棚的电线,确保没有漏电的风险。
他看到,那些刚刚还很喧闹的工地,此刻,在狂风暴雨的洗礼下,展现出的,是一种令人心安的、有序的、强大的韧性。
赵承平,靠在了椅背上。
他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直憋在胸口的那口气。
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踏实的放心,如同暖流般,传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知道,这场暴雨,替他,完成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次“验收”。
它“验收”的,不仅仅是这个工地的应急预案,和管理水平。
更是他,和陈立峰,在那个小小的茶室里,共同立下的那份,关于“责任”与“信任”的契`约。
随着工程推进,居民们陆续搬回改造后的新家。
赵承平,跟随着由居委会、施工方和监理方组成的联合回访团队,再次,踏上了这片他早已无比熟悉的土地。
他的身份,不再是那个手持图纸、目光锐利的“检查员”,而更像是一个等待着交出答卷后、迎接最终“评判”的学生,心情,混杂着期待、忐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乡情怯。
“承平同志,这边走,咱们……先去看看王大爷他们家!”
刘主任依旧是那个风风火火的大嗓门,但此刻,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喜悦的颤音。她几乎是小跑着,把赵承平,引向了那栋他曾冒雨前来、深深印在他脑海里的红砖小楼。
还是那扇门,但门,已经换成了厚实的、崭新的深棕色防盗门。
刘主任按下了门铃。
“叮咚——”
清脆的、现代的门铃声,取代了过去那沉闷的敲门声。
门,几乎是立刻,就被从里面拉开了。开门的,依旧是李阿姨。
但眼前的李阿-姨,却让赵承平,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不敢相认。
她换下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穿上了一件干净的、紫红色的新毛衣,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更重要的是,她那张曾经写满了局促与愁苦的脸上,此刻,洋溢着一种,赵承平从未见过的、舒展的、明亮的光彩。
“哎呀!刘主任!赵组长!快!快请进!快请进!”
她热情地,几乎是把他们“拽”进了屋里。
当赵承平再次,踏入这个“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间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阳光!
是满屋子的、灿烂的、毫无遮挡的阳光!
过去那扇窄小的、糊着裂纹的木框窗,已经被一扇宽大的、明亮的落地塑钢窗所取代。阳光,穿过一尘不染的玻璃,肆意地,洒在地板上、墙壁上、以及两位老人幸福的笑脸上,将整个房间,照耀得,温暖而通透。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但内里,早已,脱胎换骨。
过去那个与卧室用一块布帘隔开的、乌漆嘛黑的煤球炉和灶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崭新的、白色瓷砖墙壁包裹起来的、独立的迷你厨房。不锈钢的洗菜池,小巧的抽油烟机,干净的燃气灶……一应俱全。
而过去那个堆放杂物的墙角,则被改造成了一个同样独立的、干湿分离的卫生间。里面,有雪白的马桶,有可以调节冷热水的淋浴喷头。墙上,还贴心地,为腿脚不便的老人,安装了不锈钢的扶手。
“赵组-长,您看!您看!”
王大爷,拄着他那根熟悉的旧拐杖,但此刻,他的腰板,挺得笔直。他像一个急于向老师展示自己满分考卷的孩子,献宝似的,拉着赵承平,走进了那个小小的卫生间。
他指着那个雪白的马桶,眼睛里,闪着一种近乎 childlike 的、纯粹的喜悦:
“抽水的!跟电视里演的一样!我活了七十多年,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家里,也能用上这洋玩意儿!晚上起夜,再也不用……再也不用端着那个破痰盂,摸黑下楼了!”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李阿姨,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茶走过来,看到老伴的样子,也忍不住,用衣角,擦了擦眼角。
她把一杯茶,递到赵平的手中,声音,有些哽咽:
“赵组长……我们……我们老两口,在这间破房子里,住了四十一年。漏雨、潮湿、没厕所……熬了一辈子啊……真没想到,临老了,还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她顿了顿,抬起头,迎着窗外那明媚的阳光,泪水,终于,滑落了下来。
“现在,这屋子,亮堂了,干净了,也暖和了。这……这才算是个,真正的、家的样子啊……”
“这,才算是个,真正的、家的样子啊……”
这句朴实无华的、带着泪光的话,像一道温暖的、强大的电流,瞬间,击中了赵承平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紧紧地,握着手中那杯滚烫的茶,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8.12案”后,他收到过无数的锦旗、奖状、感谢信。各级领导的表扬,媒体的赞誉,也听了不计其数。但所有这些加在一起,都不及眼前这一刻,两位老人发自肺腑的泪水和笑容,来得,更加震撼,更加滚烫。
那一刻,他忽然,无比深刻地,理解了“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字,最朴素,也最伟大的含义。
它不是一句写在文件里的、冰冷的口号。
它,就是王大爷家卫生间里,那个雪白的马桶;是李阿姨再也不用担心漏雨的、平整的屋顶;是此刻,洒满整个房间的、温暖的、金色的阳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眼中那股即将涌出的热意,强行,压了回去。
他对着两位老人,郑重地,鞠了一躬。
“大爷,阿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你们住得舒心,就是对我们工作,最好的肯定。”
沉浸在巨大幸福感中的回访,仍在继续。
每一户被探访的居民脸上,都洋溢着与王大爷夫妇如出一辙的、乔迁新居的喜悦。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然而,赵承平那颗因为感动而变得温热的心,却没有让他那双锐利的、习惯于发现问题的眼睛,有丝毫的松懈。
在一户同样刚刚搬回新居的、年轻夫妇的家里,当男主人,正兴高采烈地,向他展示着新安装的、美观大方的双层中空玻璃窗时,赵承-平,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试了试窗户的锁扣。
他将窗户,关上,锁好。
然后,他将耳朵,凑近了窗户的缝隙。
外面,秋风正起,吹得楼下的树叶,“沙沙”作响。
赵承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起来。
他听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风的“哨声”。
“这窗户,关不严。”他转过头,对跟在身后的项目经理小张,平静地说道。
小张愣了一下,赶紧也凑过去听,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赵组-长,没什么声音啊?这窗户,我们出厂前,都做过气密性测试的,绝对符合标准。”
“你把手,放在这个位置,”赵承平指着窗框接缝处的一个角落,“仔细感觉一下。”
小张将信将疑地,把手放了上去。几秒钟后,他的脸色,变了。
他的手掌,确实,能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凉气的渗入。
这,是一个普通住户,甚至是一般的监理人员,都根本不可能发现的、一毫米都不到的安装误差。
“还有,”赵承平没有停下,他走到客厅中央,用脚后跟,有节奏地,轻轻地,叩击着地面上新铺的浅灰色地砖。
“咚……咚……咚……啌……”
当他的脚跟,落到其中一块地砖上时,发出了一声,与其他地方,明显不同的、略显空洞的、清脆的声音。
“这块砖,空鼓。”他又说。
这一次,连那位年轻的男主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们在这新家里住了快一个星期了,来来回回走了几百遍,都丝毫没有察觉到,脚下,有任何异样。
整个房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刚才还洋溢着的热烈气氛,被一种夹杂着尴尬、敬佩与紧张的沉默,所取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赵平的身上。
他们看到,赵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一支笔。
他没有批评,没有指责,只是,一丝不苟地,将这两处“瑕疵”,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三栋二单元402室:主卧窗户,闭合不严,有轻微漏风。客厅地砖,坐标(3,4),存在空鼓现象。要求:窗户,重新调试或更换密封条;地砖,起出,重新铺设。整改时限:48小时。”
他的字迹,一如既往地,工整、有力。
两天后。
赵承平,没有委托任何人,再一次,独自一人,来到了402室。
施工方的整改小组,刚刚离开。
他径直,走到主卧。那个被他指出问题的窗户,已经被重新调试过。他再一次,关上窗,锁好,将耳朵,贴了上去。
这一次,万籁俱寂。
窗外,只有风景,再无风声。
他又走到客厅,找到了那块曾经“空鼓”的地砖。它已经被小心地起出,重新,用足量的水泥砂浆,铺设了回去。勾缝处,还带着一丝,尚未完全干透的湿润。
他用脚后跟,再次,用力地,叩击。
“咚……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