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六,诸事不宜。
不同于早已沦为人间炼狱的各府县,距离迁安县城不过数十里之遥的三屯营城外却是一片,城外虽然也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灾民,但许是及时得到援助的缘故,这些衣衫褴褛的灾民们精神状态却是不错,规规矩矩待在官府为他们划定的空地上,眼神敬畏的盯着如一头巨兽般,匍匐在沃野上的三屯营。
自天顺年间被确立为的军事指挥中心以来,三屯营城经过了数次修缮,尤其是在戚少保戚继光担任蓟镇总兵的时期,三屯营城更是经历了长达十余年的,城墙最高处可达三丈,周长七里。
扩建之后的三屯营城屹立于景忠山脚下,南可治大海、北能扼沿边,东可挈山海、西可持居庸,为扼守京师的重要锁匙。
因为最近风声鹤唳,三屯营城并未像往常那般门洞大开,任由商贾和百姓来往其中,反倒是四门紧闭,城墙上的每一个哨卡都有如临大敌的兵卒在值守,时不时还有那腰挎弯刀的校尉来回巡视。
城外的灾民们越聚越多,但在城头上值守的将士们却并未给予这些灾民太多注意力,反倒是将目光集中在远处高耸入云的景忠山,以及远处若隐若现的关隘要塞。
时至如今,哪怕上官从未明说,但阖镇上下都能隐约嗅到隐藏在空气中的肃杀之气,而这肃杀之气的来源,便是突然在塞外消失的蒙古铁骑以及远在千里之外的辽镇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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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屯营靠近边塞,风沙远比北直隶其余府县强烈,哪怕今日烈日当空,但数十里外的迁安县城仍是瞧不真切,身着甲胄的杨肇基在照常巡视完毕之后,便返回了城中的总兵衙门。
自从他于两日前抵达这三屯营之后,便一门心思扑在整饬城防之上,以免城外的灾民队伍中藏着心怀不轨的贼人;而原本总督蓟镇军政大权的卢象升,则是开始暗中核查朝廷自地龙翻身之后,向各府县调拨的粮草辎重数目,从而弄清楚这场旷日持久的灾情背后,究竟有没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杨总兵,闻听耳畔旁响起了脚步声,正在案牍后核查公文的卢象升赶忙起身,朝着迎面而来的宿将点头致意,举手投足间丝毫没有和天子门生双层身份加持下的拿乔。
卢大人..见状,身材魁梧的杨肇基也是赶忙点头还礼,并不顾卢象升的阻拦,执意在官厅另一侧落座。
说起来,他和眼前的天子门生倒是老相识了,早在昔日天子御驾亲征,赶赴山东平乱的过程中便曾有所接触。
怎么样卢大人,可查出些眉目来了?!
简单的将城防情况叙述了一遍之后,杨肇基便是一脸凝重的询问道,沉稳的声音中涌动着不加掩饰的杀伐之意。
在朝廷的高度关注下,由地龙翻身多带来的灾情依旧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且始终未能呈现得到控制的趋势,这背后若是不存在某些隐情,恐怕连牙牙学语的孩童都不会相信。
眼下唯一的问题,便是导致灾情不断恶化的原因,究竟是地方上官绅沆瀣一气所致,还是像当年山东兖州的徐鸿儒那般,有人在暗中刻意放任灾情。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永平府各府县均是存在官府赈济不及时的情况..
在杨肇基怒气冲冲的眼神注视下,卢象升缓缓道出了一个听上去有些骇人听闻的事实。
要知晓,这永平府可是直接与顺天府接壤,正儿八经的京畿之地,但就是在如此重要的地理位置上,各地居然都出现了官府赈济不及时的情况。
至于这些地方上的父母官为何放任灾情不断发酵,未能及时干预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原本储藏于粮仓中的粮草早已被兜售完毕了。
皆该杀。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但从军多年的杨肇基仍是情不自禁的怒吼道,其咬牙切齿的模样让在官厅中当值的吏员们都忍不住咯噔一声,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相比较之下,年仅二十余岁的卢象升倒是显得从容许多,脸上丝毫没有露出意外之色。
建奴来犯在即,灾情绝不能继续恶化。
本将这就上奏朝廷,将这些贪官污吏尽皆缉拿下狱。
匆匆瞥了一眼卢象升递过来的公文,杨肇基脸上的惊怒更甚,心中还隐隐有些庆幸。
多亏这场突如其来的是上月发生,朝廷也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回应,假若是赶在女真建奴兴兵来犯的刹那,永平府遭遇了这场破坏力惊人的天灾..
一念至此,杨肇基便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深想下去,转而快步行至一处闲置的桌案,眼神坚毅的书写起公文奏本。
他虽被天子临危受命,节制蓟镇的军政大权,却也没有权利干涉地方上的政务,更何况是缉拿朝廷命官?
那些贪赃枉法,中饱私囊的官绅们,只能交由朝廷来处置了。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额外筹措一批,运抵受灾的各府县,控制愈演愈烈的灾情。
毕竟他在乾清宫面圣的时候,便曾从天子的口中得知,说是永平府城外的灾民们因走投无路,险些发出冲击府城的暴动,若非卢象升当机立断,第一时间输送军粮,恐怕局势已是难以控制。
除此之外,据说那滦州城外的灾情也不容乐观,无路可去的灾民们已经围城十日有余了,随时都有可能殊死一搏..
大人,大事不好!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身材魁梧的参将尤世禄面色惨白的闯入官厅中,手中攥着一封已经被他捏到变形的书信。
尤将军,何至于此?
见周遭的吏员们已经开始忍不住窃窃私语,杨肇基便忍不住微微提高嗓音,有些不满的看向眼前的军将。
陕西榆林尤氏虽然不像当年的李成梁家族和麻贵家族那般人尽皆知,但也是大明颇有影响力的将门世家,尤其是这一代的尤世功,尤世禄,尤世威三兄弟更是各个身居要职,被天子寄予厚望。
按理来说,以尤世禄的阅历和城府,应当不至于在这些吏员面前才是。
启禀大人,顾不上解释太多,尤世禄一把将书信塞到了杨肇基手中,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上气不接下气的朝着杨肇基和卢象升解释道:卑职麾下的亲兵冒死从永平府城赶回禀报,说是城外的灾民们已于昨日正式攻陷了府城。
眼下永平府,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轰!
此话一出,人满为患的官厅仿佛时间静止,人人脸上都写满了不敢置信的神色,而杨肇基更是下意识打翻了手中的笔墨,任由那黑色的墨点溅到了身上的甲胄。
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继之后,更加凶险的也随之爆发了。
这些饿到双眼发昏的灾民们一旦解开压在身上的那道枷锁,便会像是脱缰的野马一般,在的路上拼命驰骋。
永平知府该死!
城中富绅皆该死!
几个呼吸之后,身材魁梧的杨肇基终是反应了过来,这位在得知女真建奴和蒙古鞑子即将来犯都依旧面不改色的武将此刻彻底,尽情宣泄着心中的负面情绪。
攘外必先平内。
倾巢而出的女真建奴和蒙古鞑子还没到,大明内部却率先乱了起来,而且还是靠近北京城的北平府?
一时间,官厅内落针可闻,谁也不敢打断杨肇基和卢象升这两位文武官员的思绪,唯有粗重的呼吸声在耳畔旁悠悠回荡,经久不息。
在最初的惊怒过后,另一个念头便同时出现在二人的脑海中:要不要派兵镇压?
这永平府可是大明的心脏,稍有些风吹草动便会引得北京城震动;但同时这些失去了理智的灾民们也不能贸然与划上等号,以免进一步激化矛盾。
该死的!
另外,就在官厅中所有人都以为到此结束的时候,脸色惨白的尤世禄又哆哆嗦嗦道出了一个新的情况:卑职的那名亲兵还说,他在逃离永平府的时候,听闻滦州那边的灾民们也破城了..
为首之人,是个叫朱肃钦的..
据说此人,是大明宗室..
两句再简单不过的话,但却像是用尽了尤世禄全部力气一般,让他大口的喘着粗气,原本坚毅冷峻的脸颊上被惊惶和不安所占据。
如此之多的流民,居然能够在同时破城,这必然不是巧合,而且为首之人还是宗室?!
宗室造反!
杨肇基和卢象升面面相觑,脸色同样变得惨白,只觉已经卷入了一场酝酿多时的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