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戍瀚军那弥漫着冰冷认命气息的营地,我心中的波澜很快被更大的计划需求所压下。下一个目的地,是另一方向的——长冥军驻地。
相较于靖澜军的狂热与戍瀚军的肃杀,长冥军的营地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秩序感”。
他们的营盘扎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地上,营寨规整得如同用尺子量过,帐篷排列成标准的纵横队列,道路平整,甚至连营区边缘用于防御的简易拒马和壕沟,都修整得一丝不苟,带着浓厚的、属于文官体系的“章法”味道。
营中并不寂静,有操练声,有号令声,但所有这些声音都被约束在某种“得体”的范围内,不显杂乱,更无喧嚣,仿佛一切都被无形的条文规范着。
我没有隐匿身形,直接降落在营地辕门外。
守卫的士兵显然训练有素,虽惊不慌,迅速辨认出我的身份后,立刻单膝跪地,声音洪亮而整齐:“参见陛下!”随即,层层通传声向内蔓延,整个营地的运作似乎因此微微停滞了一瞬,然后又以更快的速度、更规范的姿态“运转”起来。
我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对身后如同影子般跟随的、一小队早就安排好的后勤阴兵挥了挥手。他们推着装载酒坛的车辆,沉默而迅速地开始向营内移动。这是“惯例”,是对即将执行“重大任务”的军队的“犒赏”。
做完这个动作,我才迈步踏入辕门。
长冥军大帅青冥,已经在一群文官气息浓厚、更像是幕僚而非战将的军官簇拥下,匆匆迎了出来。
青冥此人,与沧溟的儒将风范、寒锋的老将冷硬都不同。他身形适中,穿着一身裁剪合体、以深青色为底、绣着暗银色云纹的帅袍,这帅袍与其说是战甲,不如说更像是一件做工精良的官服。
他面容白净,三四十岁的样貌,颌下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眼神明亮而锐利,带着一种文士特有的审慎与算计。行走间步伐沉稳,气度俨然,若非身处军营,手持令旗,更像是一位即将上朝议政的高阶文官。
“臣,长冥军大帅青冥,率长冥军上下,恭迎陛下圣驾!”青冥在距离我十步外停下,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姿态端正,无可挑剔。他身后的军官们也齐齐躬身,动作整齐划一,透着文官系统特有的规矩感。
“青冥爱卿平身,诸位免礼。”我脸上露出惯常的和煦笑容,上前虚扶,“朕来得突然,没有扰了你们备战吧?”
“陛下亲临,乃是我长冥军无上荣光,何来打扰之说。”青冥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被重视的荣光,侧身引路,“陛下请,营中简陋,还请陛下移步帅帐歇息。”
我点点头,随着他向营内走去。目光扫过道路两旁肃立行礼的士兵,他们大多也带着一种有别于纯粹武夫的“规矩”感,眼神中除了对帝王的敬畏,似乎还有一种……隐约的、属于“体系”内成员的矜持。
帅帐并不奢华,但布置得极为整洁有序。沙盘、地图、文书案牍分门别类,摆放得井井有条,空气中甚至飘着一丝淡淡的、冥界罕见的墨香。与其说是军帐,不如说更像是一个高效运转的文官办公室。
分宾主落座,自然,我坐主位。随从奉上阴茶,同样是规制内的招待。青冥挥手屏退了左右,只留我们二人在帐中。
“青冥爱卿在忙些什么?朕看你这帅帐,倒比墨鸦的文华殿还要齐整几分。”我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热气,笑着开口,语气随意。
青冥微微欠身,答道:“陛下谬赞。臣正在研读一些关于虚空能量特性与空间封印的古籍残篇,虽知临时抱佛脚未必有用,但多一分准备,或许就能多一分把握,少一些将士的伤亡。”他指了指案头一卷摊开的、散发着古老气息的玉简,“此战关乎冥界安危,臣不敢有丝毫懈怠。”
话说得漂亮,滴水不漏,既表现了勤勉,又点明了任务艰巨和自己爱兵如子。
我赞许地点点头:“爱卿有心了。长冥军能有爱卿这般谋定后动、心思缜密的主帅,是冥界之福,也是将士之幸。”
青冥连称不敢,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他这类文官出身、靠谋略和平衡上位的大帅,最在意的便是“智慧”、“谋略”被认可,尤其是被最高统治者认可。
“不过,”我话锋一转,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发出规律的轻响,“光是研读古籍,恐怕还不够。此战……非同小可。”
我看向青冥,目光变得深邃了一些。
“青冥,你可知,朕为何将如此重任,交予你们长冥军?”
青冥神色一凛,坐直了身体,拱手道:“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我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觉得,自朕一统地府,建立新朝以来,这朝堂之上,是文治重要,还是武功重要?”
这个问题有些突然,也有些敏感。青冥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在急速思考我此问的用意。他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回陛下,文治武功,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陛下文韬武略,方能定鼎冥界,扫平八方。如今冥界初定,外有虚空大敌,内需休养生息,二者皆不可偏废。”
标准的官僚式回答,四平八稳。
我笑了笑,摇头道:“爱卿此言,固然有理,却未说透。或者说,未看清如今这大势。”
我站起身,在帐中缓缓踱步。
“朕也不瞒你。这几年,连番大战,尤其是酆都血战,军方势力膨胀极快。厉魄、夜枭、赤燎、沧溟、寒锋,包括你青冥,七军大帅,手握重兵,在朝堂上的话语权,早已今非昔比。而文官系统,除了墨鸦总理阴阳、玄阴统筹内务,其余各部,在战时体制下,难免被边缘化。许多政令推行、资源调配,军方一句话,往往比文官十道奏章都管用。朕说得可对?”
青冥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一些,他垂下眼帘,没有立刻接话。这是我直接点破了当前冥界朝堂最核心的权力矛盾——文武之争,且在战时,武勋集团天然占据优势。
“臣……不敢妄议朝政。”
青冥最终选择了最安全的回应,但紧绷的嘴角和微微握紧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作为文官集团在军中的代表,他太清楚这种“边缘化”意味着什么。
文官们寒窗苦读,或者说,积累阴德、钻研律法、处理政务,讲究的是秩序、规矩、长治久安,最看不惯的就是武将凭军功上位、恃宠而骄、简单粗暴。如今被压制,岂能甘心?
“不敢妄议?”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语气带着一丝循循善诱,“青冥,你不仅是长冥军大帅,你更是文官体系中最杰出的代表之一。你难道就甘心,看着将来冥界平定后,朝堂之上满是骄兵悍将,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治国安邦,靠的是律法、是制度、是教化、是平衡各方利益的智慧,而不是谁拳头大谁说了算!”
我的声音略微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此番虚空大劫,是危机,也是机遇!”我走近两步,目光灼灼地盯着青冥,“军方在前线流血牺牲,固然功不可没。但最终要收拾残局、重建秩序、让冥界真正长治久安的,靠的还是你们文官!”
青冥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我的话,直接戳中了他,以及他身后整个文官集团最深切的渴望与焦虑。
“陛下……您的意思是……”他的声音有些发干。
“朕的意思是,”我放缓语气,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此战,若你们长冥军能不负朕望,出色完成这‘封印联动洞口’的艰巨任务,立下不世之功!那么,在劫后余生的冥界,在论功行赏、重建朝纲之时,文官系统的地位,必将得到巩固和提升!”
我伸出手指,虚点着他。
“你青冥,便是首功之臣!届时,你便不仅仅是长冥军大帅,更是文官集团在新时代的旗帜与领袖!墨鸦年事已高(其实魂体无所谓年事),玄阴重心在内务,未来的文官之首,舍你其谁?”
我描绘的蓝图极具诱惑力。不是简单的功劳,而是关乎整个文官集团在未来冥界权力格局中的根本地位!
“朕可以明白告诉你,”
我继续加码,语气充满信任与期许,“经此一役,冥界元气大伤,朕也深感疲惫。将来,不能再一味穷兵黩武了。冥界需要休养,需要文治,需要像你这样懂谋略、知进退、善于平衡各方的能臣来辅佐朕,治理这偌大的阴司!”
“打打杀杀,终究不是长治久安之道。让一群只知冲锋陷阵的武夫站满朝堂,冥界岂有宁日?真正的基石,是你们这些通晓律例、明辨是非、能调和阴阳、安定民心的文官!”
我一口气说完,然后静静地看着青冥。
他的脸色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胸膛起伏,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炽热的火焰——那是对权力的渴望,对实现抱负的憧憬,对改变文官集团弱势地位的巨大冲动!
我甚至能听到他心脏魂核剧烈跳动的声音。
“陛下……陛下如此看重,臣……臣……”青冥的声音带着颤抖,他离开座位,撩袍跪倒在地,“臣定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必率长冥军上下,誓死完成陛下交付之重任!绝不负陛下厚望!为我冥界文官正名!为陛下开创万世太平之基,尽臣绵薄之力!!”
他的表态铿锵有力,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心和使命感。
此刻,什么古籍研究,什么减少伤亡,都比不上我为他描绘的、那光辉灿烂的未来蓝图重要。我甚至感觉他已经看到了自己在未来的朝堂上,挥斥方遒,引领文官集团压制武勋,实现“文治”理想的景象。
“好!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人!”我大笑着上前,亲自将他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青冥,朕等着你凯旋!等着你回来,与朕一同,重整这冥界山河!”
“是!陛下!”青冥激动得难以自抑。
又温言勉励了几句,我才示意他与我一同出帐。
帐外,后勤阴兵已经将酒水基本分发到位。数万长冥军将士整齐列队于校场,虽然依旧保持着文官系统那种规整的“秩序感”,但此刻,因为我的亲临和即将到来的“犒赏”,气氛也明显热烈了许多,许多士兵眼中都带着期待。
青冥站在我身侧,昂首挺胸,意气风发,仿佛已经肩负起了引领文官集团复兴的伟大使命。
我走到校场前方临时搭建的木台上,目光扫过下方。
后勤官递上来两个酒坛。我伸手接过其中一个最大的。
按照“惯例”,我本应将另一个酒坛递给身旁的大帅,与其共饮,如同在靖澜军对沧溟所做的那样。
我的手已经碰到了另一个酒坛的边缘。
但就在即将提起的瞬间,我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
眼角的余光瞥见身侧青冥那因为激动而微微放光的脸,那眼中对“未来权势”毫不掩饰的渴望和算计。
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厌恶。
沧溟是蒙在鼓里的忠勇之将,他的热血和忠诚,哪怕是被利用,也带着一种令人惋惜的纯粹。所以,我敬他一坛酒,算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虚伪的“敬意”或者说“可怜”。
而眼前这位青冥……
我的手指,从那个酒坛上移开了。
我只提起了自己手中的那一坛。
“长冥军的将士们!”我的声音洪亮,传遍全场。
“你们即将执行的任务,至关重要!关乎冥界防线稳固,关乎千万子民生死!”
“朕知道,你们是冥界最守纪律、最懂章法的军队!青冥大帅更是智谋超群,朕对他,寄予厚望!”
我刻意提到了青冥,但并未像对沧溟那样给予他个人过多的、带着“共饮”意味的殊荣。
“这一碗酒,朕敬你们!”我将酒坛再次高举,“敬你们的严整军容!敬你们令行禁止的纪律!也敬你们……即将为冥界付出的努力与牺牲!”
“愿此战功成!愿冥界安泰!”
“饮胜——!”
说罢,我仰头,将坛中酒一饮而尽。酒液冰冷,划过喉咙,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灼烧感。
“饮胜!!!”
“陛下万岁!!”
台下,将士们齐声应和,纷纷举起手中酒碗痛饮。气氛热烈,但似乎总少了点靖澜军那种发自灵魂的狂热共鸣,更多是一种被帝王检阅和赏赐下的激动与服从。
青冥也端起了亲卫递上的一碗酒,随着众人饮下。
我没有再多言,简短地又说了两句鼓舞士气的话,便在青冥及众将领的恭送下,化作流光离去。
将长冥军营地上空那略显“规范”的热烈气氛,抛在了身后。
最后的目的地——护幽军驻地。
这里的气氛,最为复杂。
护幽军刚刚经历了主帅更迭。
赤燎“旧伤突发,闭关疗养”,由久已赋闲的前任地府兵马大元帅镇狱临时接掌兵符。这个消息来得突然,许多中下层将领和士兵心中都充满了疑虑和不安。
赤燎在护幽军中威望极高,深受爱戴,他的“突然倒下”,难免让人浮想联翩。但镇狱毕竟是名义上的地府军方最高领袖,资历极老,且接手后行事沉稳,并未大肆更张,只是严格按照上级(也就是我)的指令进行调动和准备,倒也暂时稳住了局面。
营寨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躁动和淡淡的迷茫。士兵们依旧在整备,但交谈声低而杂乱,眼神中少了其他几军那种或狂热、或认命、或规范下的激动,多了几分猜疑和忧虑。
我降临时,镇狱正在校场边,亲自检查一批刚运到的、用于“洞口内部封印”的特殊符箓和法器。他身材高大,虽已“荣养”好几年,但骨架依然宽阔,穿着一身略显陈旧、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玄黑色元帅重铠,没有戴头盔,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简单束起,面容方正,皱纹深刻如同刀刻,一双眼睛并不特别明亮,却沉淀着历经无数风浪后的沧桑与平静。
看到我出现,他并没有像其他几位大帅那样表现出过多的惊讶或激动,只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对旁边吩咐了几句,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不疾不徐地走到我面前,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标准却并不显得卑微的军礼。
“老臣镇狱,参见陛下。”声音平稳,略带沙哑,如同磨损过的皮革。
周围的将领和士兵们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跪倒一片。
“镇狱大元帅请起,诸位平身。”我上前一步,伸手虚扶,这次,我实实在在地托住了他的小臂,将他扶起。
这个动作让我微微一愣。镇狱的手臂很稳,肌肉并不特别贲张,却蕴含着一种长久锻炼留下的、内敛的力量感。更让我注意的是他的眼神,平静,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了然的温和。
“陛下亲临,老臣有失远迎。”镇狱顺势站直,目光平和地看着我。
“是朕来得突兀。”我笑了笑,与他并肩朝着相对安静的营帐方向走去,挥退了试图跟上来的亲卫和将领,“只是……有些话,想与大元帅聊聊。”
镇狱点点头,没有多问。
我们走到一座空置的、原本用于堆放杂物的帐篷旁,这里远离主要通道,相对安静。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昏黄的冥日光线下,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加深邃。
“镇狱,”我直接唤他的名字,省略了官衔,“朕将你从府中请出,临时调来执掌护幽军,心中……可有疑虑?或者说,怨恨?”
我的问题很直接,甚至有些尖锐。
镇狱闻言,脸上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反而缓缓地摇了摇头,那深邃的眼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感慨。
“陛下,”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老臣……没有疑虑,更无怨恨。”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
“当年,陛下于地府初定、百废待兴之际,重整朝纲,肃清积弊。老臣身为地府名义上的兵马大元帅,确实……在一些重要将领的举荐、一些军资的调配,甚至在一些……派系的平衡上,私心甚重,亦不乏结党营私、巩固权位之举。”
他坦然地承认着自己过往的不堪,语气中没有辩解,只有陈述事实般的平静。
“陛下当时,完全有理由,也有能力,将老臣一撸到底,甚至寻个由头,让老臣魂飞魄散,亦非难事。”镇狱看着我,目光清澈,“但陛下没有。”
“陛下给了老臣体面。在朝堂之上,并未直接驳斥老臣,让老臣颜面扫地。事后,也只是逐步收回了实际的兵权,交由厉魄将军等真正有能力、且忠于陛下的将领执掌。而老臣这‘地府兵马大元帅’的头衔……陛下却从未下旨褫夺。”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并无怨怼,反而有一丝释然。
“不仅如此,陛下还准老臣‘荣养’。府邸依旧,俸禄照发,一应待遇,未曾有半分苛刻。甚至,逢年过节,宫中还有赏赐下来。让老臣这个失了势、犯了错的老朽,得以安度残年,保有最后的尊严。”
镇狱说到这里,对我拱了拱手,那是一个很郑重的动作。
“陛下对老臣,可谓仁至义尽。老臣心中,唯有感激。”
他的话很朴实,没有华丽的辞藻,但那份历经世事沉淀下来的真诚,却比青冥那些激动人心的表态,更让人觉得沉重。
我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当初留他体面,固然有稳定旧部人心、显示新朝气度的考虑,但更多的,或许只是觉得这样一个失了牙的老虎,无需再浪费精力去踩上一脚。所谓的“仁至义尽”,更多是政治上的计算和冷漠的宽容。
“别这么说,”我移开目光,望向营寨中那些依旧带着疑虑忙碌的士兵,语气有些复杂,“你这么说,朕反倒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哈哈……”镇狱忽然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冲淡了之前略显沉重的气氛,也让我微微一愣。这位以严肃古板着称的老帅,竟也会如此大笑?
“陛下不必如此。”镇狱止住笑,脸上却依旧带着轻松的神色,“老臣昨日接到夜枭大人传令,说要老臣临时接掌护幽军,执行一项绝密重任时……老臣心中,便暗自有了些猜测。”
他看着我,目光坦然:“老实说,老臣没有怕。非但不怕,反而……有些激动。”
“激动?”我皱眉,不解。
“是啊,激动。”镇狱点头,笑容收敛,眼神变得深远,“陛下,您知道吗?老臣最怕的,不是被剥夺权力,不是被冷落,甚至不是死亡。”
“老臣最怕的,是就那样一直‘荣养’下去。在宽敞却冷清的府邸里,一日复一日,看着头上这项‘地府兵马大元帅’的头衔,却感觉自己像个……像个摆在架子上落灰的装饰,像个早已死去、却还顶着名号的空壳。”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深切的、属于军人的悲哀。
“这个头衔,是老臣一生征战,用血、用魂、用无数袍泽的性命换来的。它不应该是个笑话,不应该是个用来安抚旧部的符号,更不应该……被一个早已不配它的老朽,一直顶在头上,直到魂力自然消散的那一天。”
镇狱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
“现在,好了。”
“陛下又想起了老臣,给了老臣任务,给了老臣重新披甲执戈、站在军队前面的机会。哪怕这个任务,很可能……是一条不归路。”
他看向我,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和……解脱。
“谢谢您,陛下。”他再次拱手,深深一躬,“谢谢您,给了老臣一个……体面的死亡方式。让老臣不至于辱没了这项‘地府兵马大元帅’的头衔。让老臣可以像一个真正的元帅,像一个真正的军人那样,走向终点。”
“这……足够了。”
他说完了。
帐篷旁一片寂静。
只有远处营寨隐隐传来的嘈杂,和冥界永不止息的风声。
我看着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皱纹深刻、却将脊梁挺得笔直的老将,看着他眼中那毫无作伪的坦然与感激,心中那早已冰封坚硬的某个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
很轻微,但确实存在。
我沉默了很久。
直到镇狱直起身,重新用那平和的目光看向我,仿佛在等待我最后的指令。
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镇狱。”
“老臣在。”
“朕决定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自此战之后,冥界朝堂的官僚体系中,‘地府兵马大元帅’这个头衔……将不再设立新的继承者。”
“这个头衔,它所代表的一切荣耀、责任,以及……结局。”
“永远,只属于你。”
“镇狱,大元帅。”
我将这句话,清晰地、郑重地,送入了他的耳中。
镇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震动了一下。
他那双沉淀了无数沧桑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明亮的光芒。那光芒并非对生的渴望,也非对死的恐惧,而是一种……夙愿得偿、此生无憾的极致光彩。
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在这一刻舒展开来。
然后,他后退半步,整理了一下身上那略显陈旧的元帅铠甲,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
接着,他面向我,缓缓地,深深地,弯下腰去。
不是简单的躬身,而是一个极其标准、极其郑重的、属于军人的最高礼节。
“镇狱……”
“谢陛下成全!”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却充满了无比的力量和满足。
我没有再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数息之后,才缓缓直起身。
他的脸上,已然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肃穆。
我知道,无需再言。
我无法再面对这位独自站立在风中、仿佛与身上那副旧铠甲融为一体、等候着最终使命的老帅。
我没有再看他,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转身。
化作一道流光,冲天而起,消失在西北方向晦暗的天际。
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