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公社大门时,雪停了。清冽的月光将北大荒的田野铺成银箔,杨怀庆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上。
突然指着老榆树的方向喊:
\"哥你看!那就是咱们要盖卫生所的地方!\"
杨怀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积雪覆盖的空地上,几株枯草在夜风里轻轻摇晃。
他想起黑市巷道里永远阴沉着的天,想起人们擦肩而过时躲闪的目光,想起老乞丐临终前塞给他的半块冻窝头。
那些日子里,人心像上了锁的药箱,藏着各自的苦与防。
而此刻北大荒的风雪似乎都停在了宋主任递来的硬糖里、王建国拍肩的手掌里、何雨水留门的灯影里,变成了人人敞开胸怀的热汤面,变成了可以放心扎根的世外桃源。
他深吸一口带着雪粒的空气,伤臂的痒意不知何时化作了暖流,顺着血管漫到指尖。
杨怀庆蹦跳着踩出一串脚印,回头朝他笑时,门牙缝里还卡着供销社的海棠糖渣。
杨怀喜看着弟弟被月光照亮的笑脸,突然觉得那些在黑市讨生活的日夜。
都成了此刻掌心里渐渐融化的糖块,甜中带着微苦,却让眼前这片土地的暖意,愈发清晰而实在。
暮色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慢慢覆在北大荒的田野上。
王建国领着杨怀喜兄弟往回走时,远处土坯房的烟囱正冒出淡蓝的炊烟,杨怀庆吸了吸鼻子:
\"王大哥,是何雨水姐煮的苞米面糊糊味儿吧?\"
伤臂的不适在暖炕和热饭的念想里渐渐淡了,杨怀喜望着越来越近的院落,看见木篱笆上挂着的冰棱在夕阳下闪着碎钻似的光。
突然,杨怀庆拽了拽他的袖子:
\"哥你看,门口有人!\"
昏黄的暮色里,果然有个黑影在院门前踱步,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时而停下朝公社方向张望,时而又焦躁地搓着手。
王建国眯起眼瞅了瞅,毡帽檐上的红绒球随动作晃了晃:
\"是书卓哥!\"
他加快脚步,棉鞋在雪地上碾出深辙。
\"准是等急了。\"
那人影听见动静立刻转过身,是个高瘦的汉子,棉袄扣子没系严,露出里头打补丁的蓝布衫。
\"建国!\"
他快步迎上来,声音带着寒风灌过的沙哑。
\"你咋回事?\"
赵书卓的眉毛上凝着冰碴,呵出的白气在脸前聚成雾团。
\"我临走前咋叮嘱你的?让你在家等我安排,结果雨水说你们早出去了!\"
王建国刚想开口,就被赵书卓拍了下肩膀:
\"你看这大雪天的,两位大夫刚来,人生地不熟的......\"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杨怀喜兄弟,冻红的脸上露出歉意。
\"瞧我这脾气,光顾着埋怨了。二位大夫别见怪,我是担心你们路上冻着。\"
杨怀喜看着赵书卓袖口磨出的毛边,想起宋主任递来的那杯热茶。
\"赵大哥别担心,\"
他下意识地挡在杨怀庆身前,伤臂的绷带在袖管下隐隐作痛。
\"王大哥带我们逛了砖厂和供销社,还见了宋主任。\"
\"可不是嘛!\"
王建国把烟袋往腰里一别。
\"书卓哥你是没看见,宋主任把卫生所的规划图都摊开了,就等着怀喜兄弟俩定药柜的位置呢!\"
他指着杨怀庆。
\"这小子还跟宋主任说,要在井边种海棠树呢!\"
赵书卓却没接话,径直走到杨怀喜面前,突然伸手碰了碰他的伤臂:
\"杨大夫,听说你受了伤?雨水熬了草药汤,正煨在灶膛里呢。\"
杨怀喜一愣,才发现赵书卓的指尖带着常年握农具的粗糙,却在触到绷带时格外轻柔。
\"快进屋快进屋!\"
赵书卓忽然搓着手往后退,像是想起了什么。
\"雨水把东厢房收拾出来了,炕头给你们烧得倍儿热乎!\"
他转身推门时,门楣上的冰棱\"哗啦\"掉了一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屋内的煤油灯早就点亮了,何雨水系着蓝布围裙从厨房探出头,鬓角的碎发被蒸汽洇得湿润:
\"可算回来了!\"
她端出冒着热气的陶盆。
\"赶紧趁热喝碗面糊糊,里头搁了野枣呢。\"
杨怀庆凑上前,立刻被甜香勾得直咽口水。
赵书卓蹲在炕前拨弄煤炉,火星子溅在他补丁摞补丁的棉裤上:
\"建国,你也是,带大夫出门也不言语声,\"
他忽然抬头看向杨怀喜。
\"不过话说回来,宋主任咋说?卫生所的事儿定了没?\"
王建国接过何雨水递来的窝头,掰了一半塞进杨怀庆手里:
\"定了!开春就动工,砖厂的老孙头说要亲自烧窑!\"
他指着杨怀喜。
\"怀喜兄弟还帮着看了地基,说要往东边挪半丈,挨着老榆树呢!\"
杨怀喜喝着滚烫的面糊糊,野枣的甜意在喉咙里化开。
他看着赵书卓往煤炉里添煤时专注的侧脸,看着何雨水给杨怀庆夹菜时围裙上的面粉,突然想起在黑市时,邻居们隔着门板递来的冷馒头。
那些日子里,人心像上了锁的药箱,藏着各自的苦。
而此刻这间土坯房里,埋怨声、说笑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像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柴火,把北大荒的寒夜烘得暖融融的。
杨怀庆突然指着赵书卓的棉鞋笑起来:
\"赵大哥,你鞋上有个洞!\"
话音刚落就被杨怀喜瞪了眼,赵书卓却哈哈大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可不嘛!等卫生所盖好了,让你们兄弟给我扎几针,治治这老寒腿,我就能换双新棉鞋咯!\"
煤油灯的光晕在窗玻璃上跳跃,杨怀喜望着屋外渐渐浓起来的夜色,感觉伤臂的疼痛不知何时被这满屋的热气和人情味熨平了。
赵书卓刚才那通带着暖意的埋怨,像极了老乞丐临终前的唠叨,却让他实实在在地明白:
在这片土地上,人与人之间不必背着、防着,那些坦然而真诚的关怀,早已把这里变成了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
赵书卓端起搪瓷缸子正要喝水,突然像被针扎似的挺直腰板,粗瓷缸子磕在炕桌上发出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