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帮花厅,酒宴正酣,烛火摇曳,映照着满堂的志得意满与奢靡喧嚣。
觥筹交错间,舞姬的薄纱旋动带起阵阵香风,与酒气、汗息混作一团浓稠的甜腻。
秦是非稳坐主位,玄色锦袍在烛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他微微眯着丹凤眼,手中铁胆沉稳而规律地转动着,发出低沉的“呼啦”声。
恰在此时,江书画带着杜修武的身影出现在花厅门口。
江书画老远就堆起夸张的笑容,声音拔高,刻意压过丝竹,试图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二爷!在下不请自来,还望二爷恕罪!”
秦是非眼皮微抬,目光淡漠扫过二人:“哦?你不是去了盐碱地那边了吗?情形如何?”
他随意指了指身侧空位,示意入座。
江书画拱手谢过,与杜修武一同坐下,下人飞快添上碗筷。
未等动箸,江书画便迫不及待地再次拱手,声音洪亮,带着邀功般的亢奋:“在下恭喜二爷,贺喜二爷双喜临门呐!”
他这一嗓子,果然成功将全场的目光都拽了过来,连舞姿都缓了几分。
秦是非端起夜光杯,轻抿了一口琥珀琼浆,铁胆转动依旧平稳:“何事?”
江书画面色潮红,刻意卖了个关子:“首先,在下刚刚回来,特意绕道丰裕街粮市!二爷您猜怎么着?”
秦是非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眼底掠过一丝不耐。
江书画沉浸在自得中,浑然未觉,慢悠悠端起酒杯啜了一口,似乎在等秦是非追问。
一旁的余国文见状,立刻接过话头,沉声问道:“粮市如何了?”
“二爷神机妙算,高瞻远瞩啊!”江书画猛地放下酒杯,一脸兴奋,唾沫星子几乎飞溅:“就在我回来的路上,粮价已然松动,开始回落!据说每石粮价平均降了足有二十文!”
秦是非嘴角牵动,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什么也没说,但掌中铁胆的转动,似乎更轻快了一分,发出细微而悦耳的摩擦声。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阿谀奉承:
“二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乃神人也!”
“时机把握妙到毫巅!早一刻晚一刻都难有如此斩获!”
“跟着二爷,金山银海唾手可得!”
余国文见秦是非神色尚可,又追问道:“那另一喜呢?”
江书画更来劲了,身体前倾,声音带着幸灾乐祸的尖锐:“我在回来路上,听闻那秦昊,今日竟去了新淮河的棚户区‘体察民情’!结果您猜怎么着?嘿!被那群泥腿子给生生轰了出来,灰头土脸,狼狈至极!”
他见秦是非微微皱眉,知道对方是误会了忙接着道:“二爷放心,他去的是叶清崖那娘们的地盘,估摸着是想看看征地的进度,显摆显摆官威!没成想,正撞上张彪那班衙差在强拆民房,两边正闹得不可开交呢!”
江书画口沫横飞,将听来的消息添油加醋,尤其着重描绘秦昊如何被愤怒的百姓围堵在泥泞中,如何被烂泥碎石砸得身上污秽,如何被唾骂得哑口无言,最后如何在护卫拼死保护下才狼狈不堪地“逃”上漕运大道,说得绘声绘色,犹如亲见。
秦是非依旧沉默,只是手中的铁胆,微不可查地顿了一瞬。
孙杵听得心痒难耐,急声打断江书画的渲染:“之后呢?棚户区那边如何收场?”
江书画得意地环视一圈,享受着众人聚焦的目光,这才慢悠悠道:“这消息瞬间就传遍了淇县!棚户区强征不成,那秦昊还能打什么主意?盐碱地啊!果不其然,盐碱地的地价应声暴涨!现在已经冲破六两银子一亩了!”
他嘿嘿一笑,满是嘲讽:“更可笑的是,这秦昊大概是急了,午后竟又挂出了告示,征收盐碱地!还把价码涨到了三两银子一亩!哈哈哈哈……当真是昏了头!现在全城谁不知道他秦昊在棚户区碰了一鼻子灰,盐碱地是他唯一的退路?谁还会傻到把下金蛋的母鸡按三两贱卖给他?结果自然是一个应征的都没有!告示贴在那儿,像个天大的笑话!”
余国文听得眼中精光爆射!
就在此时,他手下一位得力的心腹伙计也脚步匆匆地从外面挤了进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一阵,说的正是江书画带来的盐碱地消息。
余国文脸上瞬间涌起狂喜,猛地转向秦是非,重重点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二爷!消息千真万确!棚户区受阻,盐碱地暴涨,县衙告示……已成笑柄!”
秦是非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清晰的笑意:“好!今日粮市大捷在前,未曾想另一处竟也上演了如此精彩的大戏,当真是双喜临门,可喜可贺!”
他举起酒杯,厅内众人纷纷响应,一片恭贺之声。
江书画连忙附和:“正是如此!如此一来,盐碱地就成了他秦昊绕不过去的坎!”
余国文眼中闪烁着精光,补充道:“更为关键的是,无论棚户区还是盐碱地,绝大部分地契都在我们手中!只要我们死死攥住不放,他秦昊为了‘永安新区’的大计,迟早得向我们低头!只要他答应按武宁那边的规矩——按人头补偿!嘿嘿……”
他话未说完,却引得席间众人心照不宣地露出贪婪笑容。
“是啊!”江书画嗤之以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可叹总有那么些鼠目寸光的蠢货,竟在此时将盐碱地脱手,只贪图眼前那点蝇头小利!”
他话音未落,秦是非骤然抬眼,目光如电般射向江书画,声音陡然拔高:“你说什么?!今日有人卖盐碱地?!”
江书画被秦是非凌厉的目光刺得一缩,随即满不在乎地笑道:“二爷多虑了!不是跟您说了嘛,没人会把地契卖给县衙!都是些私下交易,小商小贩们倒手赚点差价罢了。”
然而,余国文却瞬间明白了秦是非的担忧,脸色“唰”地一下变了,急声追问:“你可知今日成交了多少亩?”
江书画想了想,随口道:“据传得有三千多亩吧。”
“三千多亩?!”秦是非脸色剧变,霍然起身!掌中铁胆发出“啪”一声刺耳的摩擦,骤然停滞:“你确定?!”
他的声音如同寒冰,瞬间冻结了花厅内所有的喧嚣。
丝竹骤停,舞姬惊惶退下,杯盘碰撞声戛然而止。
余国文也猛地站起,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他死死盯住前来报信的手下,声音带着一种不祥的惊悸:“这成交量……可靠吗?!”
那手下被厅内骤变的气氛和两位大佬凌厉的目光吓得腿软,茫然又惶恐地点头:“是……是的,小的多方打探,确是如此。”
江书画也懵了,看着秦是非和余国文如临大敌的神情,不解道:“确……确实是这么多啊,这……这有何不妥?”
“蠢——货——!”
秦是非猛地一掌狠狠拍在厚重的紫檀木桌上!
杯盘碗盏“哐当”乱跳,汤汁四溅!
他眼中怒火喷薄,如同被触怒的雄狮。
余国文脸色惨白如纸,声音都变了调,急吼吼地对着江书画,更是对着满厅惊疑不定的众人吼道:“有何不妥?!我们漕帮握有五千余亩!前番被秦昊买去了三千多亩!外面散落在其他商户手中的,满打满算不过一千多亩!何来三千多亩地成交?!这凭空多出的两千亩,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这……这……”江书画如遭雷击,彻底愣在当场。
余国文又道:“更何况,现在既然你我都想着买地,谁会在这时候卖地?”
这番话说完,厅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简单的问题惊得目瞪口呆!
方才的喜庆荡然无存,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背爬升。
余国文冷汗涔涔而下,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秦昊买去的是三千多亩……今日私下成交的又是三千多亩……那多出来的两千亩……会不会是……”
他不敢再说下去,但那个可怕的猜想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每个人的心脏。
如果这多出来的地,是秦昊用之前低价购入的地契,伪装成“其他商户”,在六两的高价抛售出去的?!
亦或者干脆这些地都是秦昊出手卖掉的……
“嗡——!”
厅内瞬间炸开了锅!惊疑、恐惧、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沸腾的油锅!
“这……这怎么可能?!”
“他既然地价买去了,为何又要卖出去?”
“你这不是废话嘛,有银子谁不知道赚?”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不是为了征地建设永安新区吗?没道理还要将拿到手的土地再卖出去啊!”
“难道先前是他故意做局?!”
“完了!若真是如此,我们拿着这么多地岂不是全无用处……”
“肃——静——!”
秦是非一声雷霆般的暴喝,压下了所有嘈杂。
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
他猛地起身,背负双手在席前焦躁地来回踱步,掌中那对铁胆被他捏得死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花厅里清晰可闻。
余国文强自镇定,试图寻找一丝侥幸,声音干涩地低声道:“二爷,或许……或许只是巧合?这成交量可能是多次转手、重复计算的结果……”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脸上血色尽褪。
哪来那么多巧合?
厅内气氛凝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只有秦是非沉重的脚步声和铁胆刺耳的摩擦声在厅中回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一刻,一名负责粮市的掌柜,神色慌张面色惨白地从外面冲了进来,顾不上行礼,刚进门就大喊:“不好了二爷!大……大事不好了!”
他冲进厅中,才发觉气氛诡异得可怕,看着面沉似水、眼神欲杀人的秦是非和一众面无人色的头领,吓得腿一软,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瑟瑟发抖。
秦是非猛地停下脚步,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剜在他脸上,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说!”
那掌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汗如雨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粮……粮食……粮价……它……又涨疯了啊!”
余国文此刻已是惊弓之鸟,闻言更是心胆俱裂,厉声喝道:“涨便涨了!慌什么!不是才降了二十文吗?!”
“不……不是啊!”掌柜几乎要哭出来:“不是一点点……是涨……涨得太多了!”
“粮市不是已经歇市了吗?”余国文的心脏骤然一缩,声音不受控制地发颤,嘶哑地问:“涨……涨了多少?!”
“是歇市了,但是刚刚又有人直接挂价收粮,”那掌柜抬起头,脸上是彻底的恐惧和茫然,他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这才说吹晴天霹雳般的数字:
“粟米……三百文一石!小麦……四百文一石!大米……五百文一石!”
他哆嗦着擦掉脑门子上的汗:“粮价……几乎是……是前两日的……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