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小雨终于在天明前彻底歇住。
天刚蒙蒙亮,淇县最大的粮市——丰裕街上,“万斛行”门前的空地早已如同煮沸的粥锅,人声鼎沸,喧嚣震天。
空气中混杂着雨后泥土的腥气、人群拥挤散发的浓重汗酸味,以及一种几乎凝成实质、令人窒息的焦灼与贪婪。
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那几家紧闭的粮行大门。
“今日粮价必涨!城外那两千灾民只是打头阵,听说后面还有十几万张嘴等着呢!”一个精瘦汉子唾沫横飞。
“老子昨天可是砸锅卖铁抢了五十石!就指着今天翻本!”旁边一人喘着粗气,眼中满是赌徒般的红丝。
“唉,我昨日手贱,最低价卖了十石,悔得肠子都青了……今天若再涨,说不得也得咬牙买点回来……”
巳时刚到!
各家粮行大门“吱呀”洞开,伙计们踩着湿泞的泥地,将沉重的木制水牌高高挂起。
浓墨写就的硕大数字,在灰白熹微的晨光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每一道投来的视线:
“粟米,210文一石!”
“小麦,240拾文!”
“大米,330拾文!”
“嘶——”
一片倒吸冷气之声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紧接着是更大的哗然,如同热油泼进了冰水!
“开门就涨二十文?!这……这简直是抢钱!”
“疯了!粟米昨儿收市才二百文!定是灾民又涌来了!”
恐慌如同野火燎原,贪婪的毒藤疯狂滋长。昨日收市价的余温犹在,这开门一记闷棍,彻底砸碎了所有侥幸!
人群瞬间化作汹涌的潮水,或攥着鼓囊囊的钱袋,或推着吱呀作响的粮车,嘶喊着、推搡着,疯狂冲向各家粮铺的门槛!
然而,这仅仅是序曲!
就在人群的狂潮几乎要将粮市掀翻之际,一支由数十辆空载大车组成的队伍,在几名神情冷硬、目光锐利的汉子押送下,如同楔子般强硬地插入粮市中心。
为首一个穿着青布劲装的汉子,大手一挥,声如金铁交鸣,瞬间盖过鼎沸人声:
“粟米!市价加五文!有多少,收多少!”
“小麦!加十文!”
“大米!加十文!现银交割,绝不拖欠!”
轰——!
整个粮市彻底炸开了锅!
“是金陵来的大商队!这几天天天扫货!”
“没错!一车车往城外拉!听说金陵那边也遭了大水,粮价飞天了!”
“难怪这几天行情这么邪性!快!卖给他们!”
“先收我的!我这一车粟米!”
恐慌性的抢购,在“金陵商人”这剂猛火油的浇灌下,瞬间演变成歇斯底里的踩踏式疯抢!
粮价如同点燃了引信的火药桶,在“金陵商人”毫不掩饰的鲸吞豪夺和无数跟风者的推波助澜下,一路狂飙,直冲云霄!
粟米:230……240……250……!
小麦:250……270……280……300!
大米:350……370……390……400!
“粟米二百五了!!”
“小麦三百!!”
“大米……四百文!!!”
惊呼与尖叫如同利刃,撕裂了丰裕街上空污浊的空气!整个粮市陷入了史无前例的癫狂!
这个价格,早已突破了在场绝大多数人记忆的极限!
唯有数十年前那场赤地千里的大灾之年,才有过如此骇人的光景!
难道,这次的天灾人祸,竟比当年更甚?!
漕帮总舵。
各种加急的粮价消息如同雪片般飞入,带着滚烫的温度砸在厅堂的青石地上。
“二爷!粮价疯了!粟米破二百五!”
“二爷!小麦三百!大米四百!还在往上拱!”
秦是非端坐太师椅,纹丝不动。
手中那对油亮如墨的铁胆,以一种异常平稳、缓慢到近乎凝固的速度转动着,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呼啦……呼啦……”声。
脸上不见半分狂喜,唯有那双细长丹凤眼中,精光如电,一闪而逝,显示出内心绝非古井无波。
他静静听着手下语速极快的禀报,指尖无意识地在紫檀木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余国文站在下首,声音因亢奋而微微发颤:“二爷!永安那边传回的消息坐实了!后续灾民确凿,十数万之众!粮食的需求是实打实的!这金陵商人如此不计血本扫货,定是嗅到了泼天的商机,想在灾民大潮彻底压境前囤积居奇,狠捞一笔!”
秦是非沉默片刻,眼皮微抬,目光扫过厅堂,声音低沉而冷静:“需求是真,但这价格……虚火太盛。四百文的大米?哼,灾民啃得动么?”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嘲讽。
孙杵按捺不住,急声道:“二爷!管它是不是有人点火!眼下这价格,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咱们库里还压着整整六万石粮食!趁这千载难逢的高价出手,一转手就是金山银海……”
秦是非眯起了眼睛,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众人焦灼的面孔。
他摩挲着铁胆光滑冰冷的表面,指腹感受着那沉甸甸的质感:“风险与机遇,不过一线之隔。金陵商人敢如此豪赌,背后定有我们尚不知晓的依仗……”
他不再言语,厅堂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铁胆转动那单调而沉重的“呼啦”声,以及他指尖偶尔敲击扶手的笃笃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粮价在高位盘旋,甚至还有零星的上探消息传来。
秦是非缓缓起身,踱步至门口。
目光越过庭院,投向粮市喧嚣的方向。
耳中,是手下不断传来的最新粮价,是门外隐约可闻的市井鼎沸,而最清晰的,仍是掌心铁胆那均匀、冰冷、带着死亡韵律的转动声。
终于——!
那对转动不休的铁胆,骤然在他掌心停滞!
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薄雾,瞬间被一种彻底的、近乎残忍的狠辣与决断所取代!
“机不可失!” 秦是非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砸落:“卖!六万石,分批出手!价格,就按当前最高市价低一线,粟米二百五,小麦三百,大米三百九!半个时辰内,务必清空!要快如疾风,更要稳如磐石!”
没有拍案,没有狂笑,没有激动,甚至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只有经过无数次生死博弈淬炼出的、精密到冷酷的算计,最终化作一道不容置疑的铁令!
那瞬间爆发出的、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让整个大厅的空气都为之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