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响时,鎏金兽首香炉在案头吐着细烟。
太傅伏在堆积如山的奏折后,指节捏着朱砂笔,在赈济灾民的奏疏上重重画了个圈。
“叩见太傅。”
羽林军统领王黎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甲胄相撞的轻响里带着夜露的寒气。
太傅抬眼,见那青年单膝跪地,肩甲上还沾着未化的霜——显然是刚从巡城的路上直奔而来。他指尖敲了敲案上的密折,嘴角扬起半分笑:“急报说西北军屯私铸兵器,你去查的如何了?”
王黎解下腰间佩剑,放在青玉案几上,眉目间有些犹豫,“此事目前尚未有明确结果...”
“先不急。”
太傅忽然摆手,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舆图,铺在案上时,烛火将他眼角的皱纹照得更深了些。
“你看这大景的版图,像不像一块被啃得残缺的饼?陛下昏睡这些年,边疆稳定,朝堂和谐,不都是本太傅撑着...”他忽然顿住,指尖划过几关要塞,声音里浸着三分薄凉。
“当年陪读时,满朝都道我文武双全,陛下倒是个爱斗蛐蛐贪玩的性子。我当年提出的治理之策全部被否决,现在想想,究竟是谁把这烂摊子理出了模样。”
王黎垂眸,似乎是在神游。
只当面前太傅说的一些大逆不道的话当耳旁风,丝毫没觉得任何不妥。
如今梁太傅可不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唯一的一人,还躺在床上眼睛都睁不开。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模样。”太傅忽然换了语气,从紫檀匣里取出一碟蜜渍金桔,推到王黎面前。
“跪在王黎的棺椁前,一脸麻木的为王黎戴孝。我问你为什么不避,你说因为他对你好。”
他轻笑一声,眼神却冷得像冰。
“我给你一个向上的机会,你说定不会负我。如今王二被杀,满朝文武各怀鬼胎,唯有你这傻子,还能做我一记后手。”
王黎喉头微动,蜜桔的甜香混着案头的沉水香,叫人发晕。
太傅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甲胄渗进来
“朝堂动乱,本太傅只信你。”
他指腹摩挲着王黎肩甲上的云纹,声音放得极轻。
“我能坐稳这位置,自然也能让你一直攀附向上...唯有你最像我年轻时的模样。”他忽然长叹。
殿外传来更夫打四更的梆子声。
王黎看着太傅鬓角的银丝,忽然感觉自己的心口满满的,他这半辈子很少有人能正眼瞧他。王黎是一个,太傅是一个。所以他替王黎挡道,如今也会这么对太傅。
“末将定不负太傅重托。”王黎握拳抵在心口,甲胄下的心跳快得反常。
太傅满意地颔首,将那碟金桔推得更近.
“快些吃,凉了伤胃。我知晓你过的节俭,一些物件,已着人送去了。\"
他转身望向窗外,月光将龙椅的鎏金椅背镀上冷霜。
“等我笑到最后,本太傅要在宣政殿摆宴,让陛下和所谓的三皇子看看...”他声音渐低,像是说给王黎,又像是说给虚空里的那个人,“这大景的盛世,没有他,也能成。”
......
三月的京城,柳丝拂过朱雀大街,国子监前的槐树上新燕啁啾。
春闱放榜那日,宫墙内外挤满翘首的看客,黄榜前的骚动如潮水漫过青石阶,“齐梓恒”“温长青”“齐梓川” 的名字被无数双手抄录传唱,转眼间便传遍整个大景。
试前一日,齐梓川在梦炉居后院的老槐树下磨墨,青石桌上摊开的《太平策》边角已被翻得发毛。
温长青抱着一摞典籍匆匆赶来,额角还沾着柳絮:“齐梓恒,帮我看看字帖”
话音未落,齐梓恒提着两坛梨花白撞开柴门,酒坛上的红绸在风中猎猎作响。
“都这会儿了还咬文嚼字?先干一碗壮胆!”
三人席地而坐,月光透过槐枝在地上洒下斑驳碎影。
齐梓川往陶碗里斟满酒,琥珀色的酒液倒映着他眼底跳动的火光。
“明日金銮殿上,咱们都仔细些,不要乱了方寸!” 他这话似随意调侃,却在举杯时与齐梓恒对视,指尖重重叩了叩碗沿 —— 暗示已对齐梓恒在殿上的打算了然于心。
温长青望着酒碗中摇晃的月影,喉结滚动:“我还挺走运,能认识你们做朋友。”
“呵呵。”
齐梓恒猛地灌下烈酒,辛辣从喉间烧到心口,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鼻尖。
他们这种会拖累人的,还是算了吧。
三人望着京城方向若隐若现的宫阙灯火,谁也没有再说话。
直到更鼓响起,齐梓恒才挥手把这群人都轰走。
林大人从暗处走了出来,带着一身更露。
“恩子,明日......”
“我明白。”
一边的李先生难得没有说风凉话,眯着一双老眼拍他的双肩,似乎是要把扛了十几年的重担交付到他的身上。
“景意南,不要害怕。”
齐梓恒一阵恍惚,他的名字太多,可以是林恩、恩子、齐梓恒、殿下、臭小子。
却是第一次有人叫他景意南。
“阿南,我们会撑着你走到那个位置,直到手上的刀尖断裂,直到周身的血都流干,直到最后一口气断绝。”
齐梓恒看着这一院子满满的人,他们都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清脸孔。
但正是他们的相护,他才走到了现在。
他沉吟一口气。
“此一去,必将蟾宫折桂。”
......
殿试当日,晨雾未散,三百新科进士身着簇新月白襕衫,在鸿胪寺官员引领下鱼贯而入。
金銮殿重檐飞翘,鸱吻吞云,蟠龙柱上的金鳞在晨光中吞吐瑞气。
御案后,小皇帝正襟危坐在龙椅上,太傅居于身侧,两侧珠帘后,垂帘听政的皇后凤冠上的东珠簌簌轻颤。
“策问开始!” 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
齐梓恒接过宫人递来的素绢,狼毫蘸墨时,余光瞥见上位三人。
心绪不由得发散。
温长青握笔的手微微发抖,多年苦读,经文在脑中翻涌;齐梓川望着御案前的青铜仙鹤,想起自己与梁昭见过的最后一面。而齐梓恒却下笔如飞,将胸中丘壑化作济世良言,字字句句似要穿透这压抑的金殿穹顶。
待申时收卷,夕阳给白玉丹陛镀上一层血色。
新科进士们屏息等待。
齐梓恒握着御赐的狼毫,墨汁尚未干透的「魁」字在黄绢上泛着微光,他抬头时,恰好看见太傅慈爱的笑着,替温长青簪花。
“今日乃太平盛世之喜 ——” 太傅的声音在殿中回荡,金丝蟒纹朝服随动作轻颤。他转身取过第三支簪花,目光落在齐梓川身上时,忽闻阶下传来衣料摩擦声。
齐梓恒直起身子,在齐梓川退后后站到前面来。
太傅近距离看着面前三个年轻人,特别是齐梓恒。
他竟然真的做到了,金銮殿上得了魁首。
今年的状元之位,被他收入囊中。